消毒水的味儿太冲了,粘在嗓子眼儿里,像糊了层冰凉的浆糊,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我靠在苏磊病房外面的墙上,那墙冰得刺骨头。灯惨白惨白的,照得我脸上大概一点血色都没了。胳膊上那个帆布包死沉,里面那沓新票子,刚印出来的油墨味儿还没散干净,现在却像块烧红的铁,烫得我胳膊发麻,心都跟着滋滋响。阿泰走前最后看我那一眼,冷得跟探针似的,把我手套上沾的那点深褐色“唐土”印子,还有地下室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儿,全都钉穿了,钉在明面儿上了。陆沉舟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门开了,护士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暂时稳住了。高钾降下去了,但透析必须按时做透,钱不能再拖。”她瞥了一眼我死死抱着的帆布包,眼神里飞快地滑过点什么东西,大概是可怜吧,马上又冷回去了,像什么都没看见。
我木木地点点头,推开病房门。苏磊躺在那儿,脸蜡黄蜡黄的,嘴唇干得裂开,瘦得脱了形,就剩副骨头架子蒙着一层皮。身上插着管子,旁边那个机器滴滴滴地响,绿线在屏幕上跳得又小又弱。它每跳一下,我那根绷到极限的弦就跟着抽一下。八十多万,那是个填不满的冰窟窿,我弟那点微弱的心跳,就悬在窟窿边上,随时能掉下去。
我走到床边,用那只干净的手背,轻轻碰了碰他滚烫的额头。他昏睡着,一点反应都没有。包里的钱,也就够救个急,顶过这一回。下次呢?下下次呢?老黑那毒蛇吐信子似的声音又在耳朵边响起来:“…不然你弟弟下礼拜的药,哼哼……” 黑市那条路,是饮毒解渴,可眼下,除了这根烂稻草,我还能抓什么?肚子底下忽然抽了一下,很轻。是那个被我硬压着不去想的小东西在动。我下意识地捂住小腹,手指头冰得没知觉。医生冷冰冰的警告和老黑那油腻腻的威胁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互相撕扯。
门悄没声儿地开了。
陆沉舟走进来。还是那身笔挺的深灰西装,一丝褶子都没有,跟病房里这股子绝望和消毒水味儿格格不入。他先是看了看床上只剩半条命的苏磊,那眼神,不像在看人,倒像在估量一件东西值不值钱。然后,他的视线就转到我身上了,准得很,一下子钉在我沾着灰白胎泥和深褐色“唐土”的指尖上,还有我下意识护着肚子的那只手。
他嘴角往上提了提,一点点弧度,冷得扎人,好像什么都看透了。
他没废话,首接走到病床另一边。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动作又稳又准。那袋子就搁在苏磊盖着的白被子上,那片白惨惨的,衬着这个纸袋子,显得特别扎眼,也特别沉。
“签了它。” 他的声音不高,但清清楚楚地压过了那滴滴滴的心电声。“你弟弟的肾源,HLA配型结果出来了,很理想。所有移植的钱,包括后面抗排异的药费,陆氏全包。”他那目光像把手术刀,首接剖开我强装的那点镇定,捅到我骨头缝里那点最深的恐惧和那点不敢想的渴望上,“签了字,明天就能安排复查配型,最快下周手术。”
肾源!我心脏猛地一抽,像被只大手狠狠攥了一把,停了一下,接着就疯了一样地砸起来。那个冰窟窿的底儿,好像真透进了一丝亮儿。我死死盯着那个文件袋,又猛地扭头看床上无声无息的弟弟,喘气声都粗了。
陆沉舟好像就等着我这点动摇。他不紧不慢地又开口,每个字都像冰疙瘩砸在地上:“条件是,把孩子平安生下来。孩子归陆家养。”他停了一下,眼神扫过我护着肚子的手,那眼神,就像在看我肚子里的东西快烧好了没,“算是补偿,你弟弟这条命,我保他下半辈子安稳。”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靠近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股冰冷的、故意勾引人的味儿:“想想你弟弟。他还能等多久?下次透析?下下次?还是…下次抢救?”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我沾着“唐土”的手指头,“你那些‘救急’的门路,还能顶几回?”
“器官培养皿”!
这几个字,像几根淬了毒的冰针,“嗖”地扎进我耳朵里,首插进脑子!
不是交易!是宣判!是把我和肚子里这个意外,彻底变成冷冰冰的零件,就为了续苏磊的命!我活着,就为了当这个装器官的罐子!
一股滚烫的血,“轰”地一下冲上我头顶!眼前全是红的!弟弟微弱的心跳声,肚子里那点小动静,陆沉舟那估价似的眼神,周曼得意的笑,闪光灯下我像被扒光了钉在那儿……所有东西在我脑子里炸开了花!
“我不是——!”
一声嘶吼猛地撕开了病房的死寂!我胳膊快得像带了风,猛地挥了出去!
“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炸响!
那只沾着脏东西、在地下室里跟脏钱和黑泥搏斗过的手,这会儿爆发出吓人的力气,准准地、狠狠地抓住了牛皮纸文件袋的边儿!一点没犹豫,带着一股子要死一起死的劲儿,玩命地朝两边撕开!
那纸脆得跟冰片似的,碎了!印着那些冷冰冰条款的纸片,像被惊起来的白蛾子,哗啦一下,在我和陆沉舟中间炸开!飘在苏磊惨白的被单上,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掉在陆沉舟那双锃亮得能照见人影的皮鞋旁边。
我胸口像破风箱似的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股铁锈似的血腥味儿。我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珠子死死盯住陆沉舟。那眼神里没了忍,没了绝望,烧着火,带着一股子豁出去之后、近乎疯狂的锋利和冷,一个字一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碎瓷片,狠狠砸在他那张掌控一切的脸上:
“我不是你们那些有钱人装器官的罐子!”
碎片还在往下飘。那滴滴滴的心电声,成了这死了一样安静的空间里,唯一还在响的、冷酷的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