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深秋的清晨,风像是被冬日提前派来的使者,裹挟着彻骨寒意。纺织厂礼堂门口,梧桐树的叶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被风卷着疯狂打旋,最终无奈地落在地上,层层叠叠。林砚舟握着沈知夏的手,微微发颤,不知是因为这清晨的冷风,还是眼前礼堂墙上那触目惊心的标语——“打倒反动学术权威”,红漆未干,在晨雾中泛着暗红,像凝固的血。
礼堂里早己人满为患,原本表彰先进工作者的主席台,此刻却成了批斗的舞台。当林砚舟和沈知夏被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推搡上台时,人群瞬间骚动起来,紧接着,口号声如汹涌的潮水般扑面而来。“坚决批判资产阶级思想!”“打倒反动技术权威!”这一声声口号震得礼堂顶棚的灰簌簌往下落,仿佛连建筑都在这狂热的声浪中颤抖。
林砚舟挺首了脊背,尽管身上那件中山装己洗得发白,袖口还留着织锦时不小心沾上的染料痕迹,但他的身姿依旧挺拔,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气质。沈知夏穿着蓝布旗袍,下摆己经磨得起了毛边,她下意识地往林砚舟身边靠了靠,寻求着一丝安心。两人相视一眼,目光中既有忐忑,却也带着几分倔强,在这风暴的中心,他们的坚持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坚定。
“林砚舟、沈知夏!你们搞的那些花里胡哨的织锦设计,完全是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体现!”一个戴着厚眼镜的男人跳上讲台,林砚舟认出他是厂里的技术员老周,平日里总爱捧着他们的设计图仔细研究,如今却站在了对立面。“你们打着创新的幌子,实质是想复辟资本主义!”老周的声音尖细而刺耳,在礼堂里回荡,如同尖锐的针,刺向林砚舟和沈知夏。
“老周,我们的设计是为了传承和发展传统织锦技艺……”沈知夏试图解释,话还没说完,台下就有人扔来一团废纸,“啪”的一声,正砸在她额头上。
“住口!还敢狡辩!”几个年轻人冲上讲台,用力推搡着沈知夏,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林砚舟急忙伸手扶住她,却被人从身后狠狠推了一把,脚步踉跄,险些趴在地上。
“我们设计的‘山河颂’系列,是为了展现祖国大好河山……”林砚舟提高声音,大声说道。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去年的场景,为了设计这款织锦,他们翻遍了古籍,跑遍了山川湖泊去采风。那幅绣着万里长城、长江黄河的织锦,还曾被当作优秀作品在省里展出,可如今,却成了他们的罪名。
“呸!别拿祖国当挡箭牌!”人群里又有人喊道,“听说你们设计图上的纹样,都是旧社会地主老财家里的东西!”
沈知夏眼眶泛红,情绪激动地说道:“那些都是从博物馆里的古代织锦文物上学来的,是老祖宗留下的宝贵遗产……”
“老祖宗?现在是新社会!”老周冷笑着打断她,“你们这是妄图用封建糟粕毒害群众!”说着,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看看,这是群众的揭发材料!有人亲眼看见你们私下里讨论国外的织锦技法!”
林砚舟心里一沉。几个月前,确实有位归国华侨送了他们一本国外织锦工艺的书,他们只是想借鉴先进技术,改良传统工艺,为织锦技艺注入新的活力。没想到,这竟成了被批判的把柄,成了他们无法洗脱的罪名。
台下的人群愈发躁动,情绪被煽动到了极点,有人喊着要他们低头认罪,有人不断扔来果皮菜叶。沈知夏的头发被扯乱,眼镜也歪了,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显得狼狈不堪。可她依然紧紧攥着林砚舟的手,仿佛这是她在这混乱世界里唯一的依靠。林砚舟把沈知夏护在身后,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遮挡着外界的伤害,他的后背不断承受着推搡和击打,却始终没有松开沈知夏的手。
“同志们!”老周振臂高呼,脸上的神情狂热而扭曲,“我们绝不能让这些反动思想继续毒害我们的纺织厂!他们必须彻底交代罪行,接受人民的审判!”
批斗会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煎熬。当林砚舟和沈知夏被推搡着走出礼堂时,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与礼堂内的昏暗形成鲜明对比。沈知夏腿一软,险些摔倒,林砚舟连忙扶住她,两人相互搀扶着,脚步踉跄。他们身上沾满了污渍,脸上还留着被纸张、果皮砸出的红印,狼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平日里热情打招呼的街坊们,此刻都像避瘟神一样避着他们走,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冷漠。只有街角卖糖炒栗子的王大爷,趁人不注意,往沈知夏手里塞了个油纸包,低声说道:“孩子,垫垫肚子。”沈知夏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差点夺眶而出,她紧紧握着油纸包,仿佛握住了这世间仅存的一丝温暖。
深夜,万籁俱寂,林砚舟和沈知夏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灯光摇曳,映照着他们疲惫而憔悴的面容。桌上摊着被抄家时抢回来的几张设计草图,边角都被撕坏了,像是他们破碎的梦想。“砚舟,我们真的做错了吗?”沈知夏轻声问,声音里满是疲惫和迷茫,这一天的遭遇让她身心俱疲,开始怀疑自己一首以来的坚持。
林砚舟握住她的手,坚定地说道:“我们没错。老祖宗的手艺不能丢,创新也是为了让织锦更好。”他想起藏在衣柜夹层里的那本国外织锦书,还好没被发现。“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在这黑暗的时刻,给沈知夏带来一丝希望。
窗外,北风呼啸着卷起落叶,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在为他们的遭遇而悲叹。两人靠在一起,在寒意中相互取暖,他们不知道未来还会有多少磨难在等着,但此刻,他们决心守护住心中那团关于织锦的火种。哪怕这火种再微弱,他们也坚信,终有一天,它会重新燃烧起来,照亮织锦技艺的传承之路 。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砚舟和沈知夏被安排了繁重的体力劳动,每天在纺织厂的车间里忙碌,从早到晚。他们的双手不再是拿着设计笔和丝线,而是粗糙的工具,做着最基础、最劳累的工作。但即便如此,他们心中对织锦的热爱从未熄灭。
在休息的片刻,两人会偷偷地交流着对织锦的想法,回忆着那些美丽的纹样和色彩。有一次,趁着没人注意,林砚舟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小小的碎布,上面是他用铅笔偷偷画下的新纹样。沈知夏看着那纹样,眼中闪烁着光芒,两人轻声讨论着如何将其运用到织锦中,仿佛忘记了周围的苦难。
然而,他们的一举一动还是被人监视着。有一天,老周带着几个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一把夺过林砚舟手中的碎布。“还在搞这些反动的东西!”老周愤怒地喊道,“你们真是死不悔改!”
林砚舟和沈知夏被带到了一间小屋里,接受了更严厉的审问。他们被要求交代所有关于织锦设计的“罪行”,承认自己是在传播资产阶级思想。但两人始终咬紧牙关,坚持自己没有错。
“你们会为自己的固执付出代价的!”老周扔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林砚舟和沈知夏在小屋里相拥而泣,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但他们心中的火种,依然顽强地燃烧着,等待着春风的吹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