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帝,滚过来!”
赵桓正在和往日一样搬运着木头,同时思索着接来的计划,却被一声突然的吆喝声首接打断了思绪。
喊住他的是另一个监工,他伸出右手指向营地最北边一个孤零零的牢笼:“今天你走运,不用扛柴火了,去给那老疯子送饭!”
老疯子?赵桓心里咯噔一下。在这五国城,能被单独关押,还被金兵叫“老疯子”的宋俘,还能有谁?
他放下木头,脚上的铁链哗啦作响。一个金兵扔过来一个破木桶,里面是半桶散发着馊味的糊糊,上面飘着几片烂菜叶子,还有两块比石头软不了多少的黑疙瘩,这就是“饭”。
赵桓低着头,默默接过木桶。两个挎着刀的金兵一左一右押着他,往那个孤立的囚笼走去。
那囚笼比关押普通奴隶的栅栏更坚固,原木粗得吓人,缝隙很小。顶上勉强搭着些破烂的兽皮挡雪,西面透风。一股难以形容的骚臭味混着药味和绝望的气息,隔着老远就飘了过来。
守卫哗啦一声打开沉重的木栅门锁,一股更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赵桓差点被熏得背过气去。他强忍着胃里的翻腾,低着头,拎着木桶走了进去。
囚笼里光线昏暗,只有从破兽皮的缝隙透进一点惨白的天光。角落里,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蜷缩着一个黑影。
那就是宋徽宗赵佶,他名义上的“父皇”。
赵桓的心猛地揪紧了,不是因为亲情,而是眼前的景象带来的巨大冲击,这是一种冰冷的、属于历史的残酷真实感。
赵佶身上裹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破皮袍,比赵桓身上的还要破烂。他头发花白,乱得像一蓬枯草,一张脸埋在阴影里,只能看到深陷的眼窝和高耸的颧骨轮廓,皮肤更是蜡黄中透着死气沉沉的灰败。
他就那么蜷缩着,一动不动,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枯骨。只有偶尔,身体会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
赵桓把破木桶轻轻放在地上,动作尽量放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
这具身体残留的原主记忆碎片里,对这个父皇的感情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敬畏,有怨恨,有恐惧,但此刻,都被眼前这幅人间地狱的景象冲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种属于旁观者的悲凉和荒谬感。
“吃......吃饭了。”
赵桓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草堆上的黑影似乎动了一下。赵佶缓慢且费力地抬起头,浑浊无神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茫然地转动着,最后落在了赵桓身上。
那眼神空洞得吓人,没有焦距,没有情绪,像两口干涸的深井。他就那么呆呆地看着赵桓,看了足足有十几息的时间,嘴唇微微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赵桓的心沉了下去。真疯了?还是彻底麻木了?历史书上的记载是一回事,亲眼看到这位曾经风流倜傥的帝王,沦落成眼前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那种震撼首击灵魂。
他演过末代皇帝,揣摩过那种心境,但此刻,任何表演都显得苍白可笑。这就是活生生的、被碾碎了的帝王尊严。
赵佶的目光终于从赵桓脸上移开,茫然地扫过地上的木桶。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咕噜声,然后极其缓慢地伸出手,那双手瘦骨嶙峋,指甲又长又黑,颤抖得厉害。
他够到了木桶边沿,手指摸索着,似乎想抓住什么,又好像只是无意识的动作。突然,他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微弱得像蚊蚋:“城破......花......石......纲......”
赵桓站在原地,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这不是表演,是真正的精神崩溃!现在的赵佶,己经是一个被彻底摧毁了的人。
他默默地把木桶往赵佶面前推了推,自己退后一步,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充满绝望和腐朽气息的囚笼。
就在赵桓准备转身时,栅栏外负责看守的两个金兵闲聊的声音,随着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听说了吗?上京那边又来消息了,催得紧!”
“还能催什么?不就是那点破事!”
“啧,八太子派的人,估摸着过些天又要到了吧?每次来,不都得挑几个‘好货’带走?”
“哼,上次挑走那几个宗室女,哭天抢地的,烦死了!这次不知道又要谁?我看这老疯子......”
“嘘!小声点。老疯子动不得,上面留着还有大用呢!要我说,那废帝小子倒有可能!八太子好像对他挺‘上心’,总想拿他当筹码跟南边谈条件。”
“筹码?就那废物?吓唬耗子还差不多!不过,上面的事,谁知道呢?等着瞧吧,反正人一来,准没好事,又得折腾!”
八太子?完颜宗弼?兀术!
赵桓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到了头顶,又飞快地褪去,手脚顿时一片冰凉!
历史知识像闪电一样劈进他的脑海,完颜宗弼!这个家伙是宋金战争后期的主要统帅,他经常索要宋朝皇室成员作为炫耀战功的资本,赵构的母亲韦氏、妻子邢氏,还有无数帝姬宗妇,都曾被他像货物一样索要、侮辱!
兀术的人要来了?目标还可能是自己?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铁箍,瞬间勒紧了赵桓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猛地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就在这时,赵桓眼角的余光瞥见,草堆上的赵佶在听到外面金兵提到“八太子”、“带走”这些字眼时,身体极其轻微地瑟缩了一下。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本能的恐惧!
更让赵桓心头一跳的是,赵佶那只刚刚还在摸索木桶的手,此刻正极其迅速地缩回了袖口里。他的动作幅度很小,几乎被袍袖完全掩盖,但赵桓看得清清楚楚,赵佶的袖口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是那块又冷又硬的黑窝窝头!
赵桓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不是完全疯癫,他还有本能,他藏食物,他在害怕,他在......求生!
这个发现带来的冲击,甚至暂时压过了对兀术使者即将到来的恐惧。
赵佶,这位被历史钉在耻辱柱上的亡国之君,在这地狱的尽头,竟然还残留着一丝求生的意志?他藏起这口猪食一样的窝窝头,是给自己留着?还是......为了别人?
“磨蹭什么!送完饭赶紧滚出来!”
栅栏外的金兵不耐烦地吼道,打断了赵桓翻江倒海的思绪。
赵桓猛地回神,强迫自己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他不敢再看赵佶,也不敢再停留,像逃离瘟疫一样,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囚笼。
兀术的人要来了,目标可能是自己这个“废物皇帝”!
而那个看似疯癫的“父皇”,竟然在偷偷藏食物,他在害怕什么?他在为谁留?
风雪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赵桓拖着沉重的铁链,在两个金兵的押送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危机,从未如此迫近!而那个囚笼里的秘密,像黑暗中无声蠕动的毒蛇,冰冷地缠绕上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