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纯粹的虚无。
它是粘稠的、沉重的,像一团不断旋转、吸纳所有光线的冰冷淤泥。李天就在这淤泥中浮沉、挣扎。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时而被剧烈的头痛和全身撕裂般的痛楚猛地拽回一点,时而又被更深的黑暗拖拽下去。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在混沌中闪烁、炸裂:明黄色的龙袍衣角掠过冰冷的地砖,巨大广告牌锈蚀的狰狞断口,太医孙思邈枯瘦手指搭在腕间的温热触感,以及那声如同九幽寒冰般刺入骨髓的——
“逆子……你,还认得朕吗?”
“逆子”……“朕”……
这两个词像带着倒刺的毒钩,每一次在意识边缘闪现,都狠狠扎进李天的灵魂深处,搅动起无边的恐惧、荒谬和冰冷的绝望。他不是那个租住在老破小、为论文熬到脱发的历史系研究生李天吗?怎么会……怎么会成了皇帝口中的“逆子”?这到底是地狱的幻象,还是某种比死亡更残酷的玩笑?
“呃……”
一声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呻吟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粘滞。李天猛地睁开眼!
依旧是那高高的、带着繁复深色木纹和琉璃瓦片的穹顶,依旧是空气中弥漫的浓郁草药味、陈旧木质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光线比上次醒来时似乎明亮了些,从糊着白纸的巨大雕花木窗透进来,在深色的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
头痛欲裂!
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正从太阳穴和颅骨深处狠狠扎入,搅动着他的脑浆。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锤擂鼓,震得整个头颅嗡嗡作响,带来一阵阵眩晕和恶心。身体更是如同散了架又被粗糙地拼凑起来,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剧痛,胸口闷得像压着千斤巨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间撕裂般的痛楚。
“嗬…嗬…” 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咽着灼热的砂砾。
细微的、压抑的抽泣声和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从旁边传来。
李天艰难地、一点点转动僵硬的脖颈,如同生锈的门轴。视线模糊地聚焦。
还是那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穿着青色的布裙,正跪坐在离床榻不远的地上,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无声地哭泣。她旁边放着一个铜盆,里面是半盆浑浊的水,水面上漂浮着几缕暗红的血丝。少女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湿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另一个稍年长些的妇人,同样穿着青色布衣,背对着他,正小心翼翼地用一块软布擦拭着一个造型古朴、釉色温润的白瓷碗,动作极其轻柔,仿佛捧着稀世珍宝。
整个房间空旷而寂静,除了她们压抑的动作和李天自己粗重的呼吸、心跳声,再无其他声响。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水银,压得人喘不过气。那无处不在的、深沉的暗红色墙壁和深色木质家具,散发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威严和冰冷。
恐惧,比身体疼痛更甚的恐惧,再次攫住了李天的心脏。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喉咙里火烧火燎,发出的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水……水……”
声音微弱,但在死寂的房间里却异常清晰。
跪坐着的少女身体猛地一僵,像受惊的兔子般倏地转过身来!那是一张极其年轻、带着明显稚气和惊恐的脸,眼睛红肿,此刻更是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近乎恐惧的敬畏。她看清李天确实睁着眼,并且似乎在对她说话时,小脸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连滚带爬地扑到榻边,却不敢靠得太近,只是颤抖着伏下身子,额头几乎要碰到冰冷的地板。
“贵…贵人!您…您醒了!您…您要什么?”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李天完全听不懂的、极其古怪的腔调。那腔调与他记忆中的任何语言都截然不同,音节短促,声调起伏怪异,听起来像是某种极其古老晦涩的方言。
李天的心沉了下去。语言不通!巨大的沟通障碍如同冰冷的铁幕,瞬间将他与这个陌生世界彻底隔绝!
他强忍着喉咙的剧痛和眩晕,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更清晰一些,同时用手指了指自己干裂的嘴唇:“……水……喝水……” 他试图模仿喝水的动作。
少女翠微(李天后来才知道她的名字)看着李天的手指和嘴唇,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更深的惶恐。她似乎理解了“水”这个动作,但又完全不明白李天在说什么,那嘶哑破碎的音节对她而言如同天书。她急得眼泪又要掉下来,手足无措地看向旁边那个年长的妇人。
年长的妇人(后来知道叫王嬷嬷)也早己转过身,此刻同样脸色发白,眼中是深深的敬畏和一种李天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她比翠微镇定一些,但也有限。她快步走到桌边,拿起那个刚刚擦拭干净的白瓷碗,从一个温在暖炉上的银壶里小心地倒出半碗冒着微微热气的、颜色深褐的液体。一股浓郁苦涩的药味立刻弥漫开来。
王嬷嬷端着药碗,和翠微一起,小心翼翼地跪在榻边,将碗捧到李天面前,眼神带着恳求和敬畏:“贵人……药…该用药了……您千万要保重凤体啊……” 她的口音同样古怪难懂,但李天勉强捕捉到了“药”这个音。
药?不是水!
李天看着那碗深褐色的、散发着刺鼻苦味的液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此刻只想喝一口清凉的水,滋润那快要冒烟的喉咙!强烈的失望和沟通失败的挫败感涌上心头,他烦躁地皱紧眉头,用力摇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拒绝声:“……不……水……要水!清水!”
他的动作幅度稍大,立刻牵扯到胸口的伤处,痛得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这一下,可把跪在榻边的翠微和王嬷嬷吓坏了!
“贵人息怒!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翠微吓得魂飞魄散,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下来,额头咚咚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王嬷嬷也脸色惨白,捧着药碗的手抖得厉害,碗里的药汁都晃出来几滴,溅落在深色的被褥上。她惶恐地伏低身体:“贵人恕罪!奴婢愚钝!奴婢这就去!这就去取清水来!” 她一边说着李天听不懂的惶恐话语,一边慌忙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
房间里只剩下李天粗重的喘息、翠微压抑的啜泣和磕头声,以及他自己那越来越响、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涌来,漫过脚踝,没过膝盖,首逼胸口。他像一个被遗弃在孤岛上的哑巴,面对着一群敬畏他、恐惧他、却完全无法理解他的陌生人。身体的痛苦尚可忍耐,但这种彻底的、被世界抛弃的孤独感和无力感,却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崩溃。
他疲惫地闭上眼,试图隔绝这令人窒息的景象和声音,但闭上眼睛,那明黄色的身影和冰冷的“逆子”二字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无法抗拒的威压。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更轻、更谨慎的脚步声靠近。
李天睁开眼。王嬷嬷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同样白瓷的小碗,里面盛着半碗清澈见底的温水。她脸上的惶恐之色丝毫未减,甚至更甚,小心翼翼地跪在榻边,将水碗捧到李天唇边,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
“……水……贵人……请用……” 她的声音依旧颤抖,带着浓重的口音。
李天顾不得许多,强烈的干渴压倒了一切。他艰难地微微抬起头,就着王嬷嬷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碗里的水。
清凉甘甜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舒缓感,仿佛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终于遇到了甘泉。他贪婪地吞咽着,首到碗底见空。水流滋润了干涸的黏膜,也稍稍冲淡了一些喉间的血腥气。
“咳…咳…” 喝得太急,又引来一阵呛咳,但这一次,咳出的血丝似乎少了一些。
王嬷嬷和翠微紧张地看着,见他终于喝下了水,紧绷的神情才略微放松了一丝,但眼中的敬畏和恐惧依旧浓得化不开。
身体的极度不适和精神的巨大冲击,如同两只无形的大手,反复撕扯着李天残存的精力。温水带来的短暂舒缓很快被更深的疲惫淹没。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又开始模糊、旋转。沉重的眼皮如同灌了铅,再也支撑不住,缓缓阖上。
“……我……是谁……” 在意识再次沉入黑暗之前,这个带着无尽迷茫和恐惧的问题,成了他心中唯一盘旋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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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的昏迷不再像之前那样毫无知觉,而是充满了光怪陆离、混乱不堪的碎片。
他仿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奔跑,身后是那个巨大广告牌坠落时发出的、撕裂一切的尖啸。前方,明黄色的龙袍衣角在浓雾中若隐若现,那个冰冷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