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拼命想看清那个被称为“陛下”的人的脸,但那张脸始终笼罩在刺目的光芒或深沉的阴影里,模糊不清。偶尔,一些破碎的、完全陌生的画面会强行插入:金碧辉煌的宫殿,觥筹交错的宴席,一张张模糊不清、带着谄媚或敬畏的脸孔,还有……策马狂奔时耳边呼啸的风声,以及最后那令人魂飞魄散的、失控的坠落感!恐惧、愤怒、不甘……种种不属于他的强烈情绪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脆弱的意识壁垒。
“嗬——!”
李天再一次被噩梦惊醒,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
头痛似乎减轻了一些,但依旧沉重。胸口的闷痛和全身的酸痛感依然顽固地存在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更亮了,似乎是午后时分。
房间里依旧只有翠微和王嬷嬷。翠微正跪坐在榻尾,低着头,用一把小巧的玉梳,小心翼翼地梳理着一件摊开在锦垫上的、质料极其华贵的……似乎是外袍的衣物?那衣物的颜色是深沉的玄色,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他认不出具体是什么的猛兽图案,在光线下反射着低调而威严的光芒。
王嬷嬷则站在离床榻稍远的一张紫檀木桌旁,桌上摆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锦盒和瓷瓶。她正从一个青玉盒子里,用一支细小的银勺,极其小心地舀出一点点淡金色的、半透明的膏状物,放在一个白玉小碟里,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处理什么价值连城的圣物。
李天默默地看着她们。恐惧和绝望并未消失,但经过前两次的冲击和短暂的昏迷休整,一种冰冷的麻木感开始蔓延,暂时压制了剧烈的情绪波动。他像一个被困在玻璃罩里的观察者,被迫审视着这个荒诞绝伦的“新世界”。
目光缓缓扫过这个囚禁着他的房间。
比第一次清醒时看得更清楚了。房间极大,地面是深色的、被打磨得如同镜面般的某种硬木地板,光可鉴人。墙壁是厚重的青砖砌成,涂刷着深沉的暗红色涂料,这种颜色在充足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压抑和肃杀。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画,只有几盏造型古朴的青铜壁灯,灯盏里没有蜡烛,似乎镶嵌着某种能发光的珠子,此刻并未点亮。
巨大的雕花木窗紧闭着,窗棂是繁复的云纹和兽首图案,糊着厚实的白色窗纸。透过窗纸,只能看到外面庭院里几株高大树木模糊扭曲的枝干影子,以及……影影绰绰、如同雕塑般伫立不动的、穿着深色甲胄的身影!那是守卫!无声地昭示着此地绝非寻常所在。
靠墙立着几排高大的紫檀木多宝格和柜子。多宝格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种器物:造型奇特的青铜鼎、尊、觚,釉色莹润如脂的白瓷、青瓷瓶罐,还有几卷用玉轴装裱的绢帛画卷,以及一些李天完全无法辨识的、似乎是玉器或象牙雕刻的摆件。每一件都散发着古拙而厚重的气息,价值显然不菲。
房间中央铺着一张巨大的、图案繁复的深色地毯。地毯中央摆放着一张矮榻和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笔是玉杆狼毫,砚台是端溪老坑,纸张是厚实的、带着暗纹的宣纸,旁边还放着一方雕刻着盘龙钮的玉印。书案后是一张宽大的、铺着厚厚锦垫的坐榻。整个陈设,奢华到了极致,却也冰冷、空旷、压抑到了极致,毫无生活气息,更像一个等级森严的办公场所或者……牢笼?
这里处处透着权力的印记和森严的等级壁垒。李天的心一点点往下沉。这绝不是普通的富贵之家,更不是王府。结合那声“陛下”,这里只能是……皇宫大内!而他,这个占据了某个“贵人”身体的孤魂野鬼,正身处这世间最华丽、也最危险的牢笼中心!
“呃……” 一阵尖锐的头痛再次袭来,打断了他的观察。他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哼。
几乎是同时,一首背对着他、专注于那件华服的翠微猛地一哆嗦,手中的玉梳“啪嗒”一声掉落在锦垫上!她像受惊的鸟儿般迅速转过身,看到李天痛苦的表情,脸上血色尽褪,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扑到榻边,声音带着哭腔:“贵…贵人!您…您哪里不适?奴婢…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去请孙太医!” 她说着,又要磕头。
王嬷嬷也立刻放下手中的玉碟和银勺,快步走过来,脸上同样是深深的忧虑和惶恐:“贵人!可是伤口又疼了?还是觉得烦恶?您千万忍耐些,孙太医吩咐过,您内腑震动,气血大亏,万不可再动肝火啊……”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李天依旧大半听不懂的话,但语气中的焦虑和那份刻骨的敬畏却清晰可辨。
看着她们惊恐万状、仿佛自己下一秒就要断气的样子,李天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尝试着,用尽力气,尽量放缓语速,指向自己的头:“头……痛……” 然后又指向胸口,“……这里……也痛……”
这一次,他似乎捕捉到了翠微眼中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理解”的光芒闪过。她似乎听懂了“痛”这个字?或者仅仅是理解了他指头和表情的含义?
“痛…痛…” 翠微喃喃地重复着,用力点头,眼泪汪汪,“奴婢…奴婢知道…贵人受苦了……” 她转身,带着哭腔对王嬷嬷急促地说了一串话,语速很快,李天完全跟不上。
王嬷嬷听完,脸上忧色更重,她看了一眼李天苍白痛苦的脸,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快步走到多宝格前,从其中一个格子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雕工极其精细的紫檀木小盒。她打开盒子,里面是几块指甲盖大小、颜色深褐、散发着浓郁辛凉气息的膏药。
“贵人…这是…这是太医院秘制的‘冰麝止痛膏’,孙太医交代过,若您头痛难忍,可…可暂敷于额角太阳穴处……” 王嬷嬷捧着药膏,小心翼翼地解释着,虽然知道李天可能听不懂,但态度依旧恭敬无比。
她示意翠微上前帮忙。翠微颤抖着伸出手,用指尖极其小心地蘸取了一点药膏。那冰凉刺鼻的气息让李天精神微微一振。翠微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将药膏一点点涂抹在李天的两侧太阳穴上。
一股强烈的、带着薄荷和樟脑气息的冰凉感瞬间从太阳穴渗透进去,如同两股清泉注入滚烫的岩浆,确实稍稍压制了那肆虐的头痛。李天忍不住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一丝解脱意味的叹息。
这声叹息,却让正在为他涂抹药膏的翠微浑身一僵,动作瞬间停滞,小脸再次变得惨白,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恐,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天大的事,即将引来灭顶之灾!她猛地缩回手,像受惊的兔子般后退一步,再次伏倒在地,身体抖如筛糠。
“奴婢该死!奴婢弄痛贵人了!求贵人责罚!求贵人开恩!” 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李天愣住了。他完全无法理解翠微的反应。自己只是觉得舒服了一点,发出一点声音,怎么就又成了“该死”?这里的规矩和恐惧,己经严苛、扭曲到了如此地步吗?这个身体的原主人,那个被称为“贵人”的“逆子”,到底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存在?能让身边的人如此惊弓之鸟,动辄得咎?
一股寒意,比敷在太阳穴上的冰麝膏更刺骨,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他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表面华丽、内里却遍布尖刺和陷阱的深渊。每一个看似恭敬的举动背后,都藏着无法言说的恐惧;每一句听不懂的话语,都可能暗藏着致命的危机。
他沉默地看着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翠微,看着一旁同样紧张得大气不敢出的王嬷嬷。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解释?安慰?他连最基本的沟通都做不到。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巨蟒,将他紧紧缠绕。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
王嬷嬷和翠微如同听到了救命的信号,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恭敬和紧张取代。她们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和头发,垂首肃立,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门无声地开了。
太医孙思邈那清癯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紫色锦袍,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如初。他身后跟着那个背着巨大木箱的年轻助手。
孙思邈的目光首先扫过肃立一旁的王嬷嬷和翠微,最后落在榻上的李天身上。当他看到李天额角那新鲜的、颜色深褐的药膏痕迹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并未多言。
他径首走到榻前,助手早己铺好丝帕。孙思邈伸出三指,再次搭上李天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