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厂搬迁的通知张贴在公告栏那天。
小花蹲在车间门口的水泥台阶上,摸着口袋里那把铜钥匙轮廓,指腹一遍遍那坚硬的、磨钝了的棱角。
这是五年来她唯一掌管过的开启与闭合——更衣室唯一的钥匙。
车间里早己空了人影,最后一线微光也坠了下去,只有大门冷铁般刺着脊梁。
推开家门,药罐子里苦涩的蒸气缠绕着尿骚气扑面撞来。
丈夫吴国才弓背站在婆婆床前,一条半旧的灰毛巾严实地裹捂在眼睛上,正笨拙地给老人擦拭身子。
那露在毛巾之外的肩胛耸着棱角,骨头如枯木,被一层紧薄黝黑的皮覆着。
小花只刚开口“厂里……”,便被婆婆尖锐“啊啊”撕得粉碎——老人又一次失禁了。
吴国才一把抓下毛巾狠狠蒙住双眼,小花忙抢上前去接他手里的铜盆,冰冷的脸盆却烫着了她的手:里面晃荡的水分明滚烫。
“嘶——”小花缩了一下。
“咋了?”瓮声隔毛巾透出来。
“水…开水。”她忍痛接稳铜盆,指尖的灼热如同遭遇了一道微弱的电刑。
夜里,三妹突然哭着从学校跑回来。她的书包被割破了。
同学说她身上有老人味。
汇款单比往常晚了三天。
附言栏那几个字墨迹如刺:“妹被罚了200,因顶撞组长”。她的指尖掠过那个冰冷的“罚”字,心上如悬千斤碾过般疼得抽搐。猛地翻过薄纸,背面有更细更小的一行铅笔字,像是躲避着什么眼神偷偷写下的:“明仔手指又被机器压了,不敢去医务室。”
心仿佛被一只粗糙无形的大手狠狠攫住捏皱。
灶上药的苦气无休无止地冒出来。
吴国才蹲在院里劈柴,月光下斧头劈落风声凌厉。
忽然一根残柴意外弹跳起来,无声地剐过他眉骨侧面。
血首滴落在脚下泥土里,瞬间凝结成暗红斑点,如烙印刻印下生活粗糙的质地。
小花翻出针线要给他缝,丈夫却猛地抱住她。
这个从不喊苦的汉子,此刻在她肩头哭得像个孩子。
他的后背嶙峋得硌人,脊椎骨一节节凸起,像是要刺破那层黝黑的皮。
小花小心地摸出几张带着微弱体温的票子,仔细垫在药罐底下——这三百块是她身体里挤出的最后一点气力,暂时顶住生话。
院中劈柴的钝响消停了。
吴国才扶着门框立在黑暗里,肩背松弛得塌了下去,眉骨上那道绽开的伤口深凝着夜色,仿佛渗尽了所有血色。
灯下,小花捧起丈夫劈柴磨破的粗粝手掌,一点点抹上烧剩的灶灰。伤口触着灰烬的刹那,汉子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喉咙深处一声呜咽哽咽咽下,犹如困兽舔伤。
生活的残垣断壁堵在前方路口,明天仍背负着婆婆的喘息、女儿受的委屈、儿子那沉默的伤口……
可她此刻听见自己胸膛深处咚咚的心跳,竟沉重而坚实,像沉闷有力的槌声缓缓敲打在无名的长夜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