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将铁匠铺前的青石阶染成一片赤红。许伶踏出门槛的刹那,整条长街仿佛被施了定身咒般凝固。
“当啷——”
卖豆腐老汉的铜勺坠地;挎着菜篮的妇人僵在原地;孩童们嬉闹的笑声戛然而止,五彩沙包悬在半空,细沙从指缝间簌簌流泻,在夕阳下闪着金粉般的光泽。
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林景怀中那方乌木剑匣上。
“烬余......”曾错认许伶的老妇人颤巍巍跪倒,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住胸前粗布衣裳,浑浊的泪滴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痕迹,“百年了......真的是烬余......”
细碎的议论声如潮水漫过街巷。许伶的靴底碾过一片飘落的梨花瓣,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吱呀”轻响。
江姐倚在酒肆二楼的雕花栏杆上,绛紫裙摆被晚风掀起一角。
“果然是你。”她的声音像淬了冰的薄刃,银铃随着起身的动作碎玉般清响,“只是没想到——”
寒光乍现,江姐己立在街心,细剑出鞘三寸,剑锋映着最后一缕夕阳,在青石板上投下血色的光痕,“欧阳烬那个老顽固,明明知道你还是个毛头小子......”
铁匠铺内突然爆出洪钟般的笑声,震得檐下灯笼剧烈摇晃。欧阳烬的声音穿透斑驳的石墙,带着前所未有的释然:“他就是我们要等的人!”
街角传来“啪”的脆响,卖糖人的老者失手摔碎了心爱的琉璃灯。老妇人突然嚎啕大哭,泪水冲开脸上沟壑里积年的尘灰。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他们从小听着剑仙裴良的传说长大,却从未想过会亲眼见证此刻。
“您这一去......”卖豆腐的老汉搓着粗糙的手指,铜勺在桶沿无意识地画着圈,“是不是意味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融在渐起的晚风中。
“怎么?”酒肆门口醉醺醺的汉子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参差的黄牙,“在这地方困了百年,还没活够啊?”
无人应答。所有目光都落在许伶身上,那个老妇人颤巍巍上前,枯瘦如柴的手抓住他的衣袖:
“您会赢吗?”
许伶怔住了。老人的手轻若鸿毛,却重若千钧,他看见她浑浊的眼底映着最后一缕天光,也映着自己年轻却坚毅的面容。
“会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暮色中格外清晰,像是利剑出鞘的铮鸣,“我一定会赢。”
人群里爆发出低低的笑声,几个孩童拍着手转起圈来。
“那人应该还在后山吧......”卖糖人的老者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那人?”许伶转头望去。
老者手中的糖勺顿了顿,琥珀色的糖浆在暮色中拉出细长的金丝。“是个叫葬无常的家伙。”他压低声音,像是怕惊动什么,“黄泉的人。”
街角突然卷起一阵阴风,吹灭了最近的一盏灯笼。抱着剑匣的林景不自觉地往许伶身边靠了靠,少年单薄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脆弱。
许伶望向远处笼罩在暮霭中的山影,那里的天空比别处更暗沉,像是被浓墨浸透的宣纸,又似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江姐的剑鞘突然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许伶这才发现她的指甲早己深深掐入掌心,鲜血正顺着银线刺绣的缠枝纹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绽开细小的血梅。
“无需担忧,葬无常交给我。”她猛地转身,细剑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凄艳的弧光,剑锋所指之处,梨花瓣纷纷避让,“跟我来。”
林景抱着剑匣小跑跟上,乌木匣中的「烬余」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像是告别。
然没等许伶走多远,耳畔突然捕捉到某种细微的碎裂声——像是薄冰在春日里迸开的第一道裂隙,又似命运齿轮开始转动的征兆。
“后面......”林景忍不住要回头。
“别回头!”江姐的呵斥里带着罕见的颤抖。她绛紫色的背影在夕照中显得格外孤独,“往前走......永远......别回头看......”
许伶的靴底突然陷入柔软的地面。他低头看去,青石板不知何时化作了流沙,沙粒中闪烁着星辰般的碎光。道路两旁的梨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花瓣未及落地便成灰烬,在暮风中打着旋儿消散。
“喀嚓——”
又一声脆响从身后传来,这次近得仿佛就在耳畔。许伶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手背——是林景的眼泪,少年死死咬着嘴唇,怀中的剑匣烫得像块烙铁,乌木表面浮现出细密的裂纹。
许伶神情恍惚,正准备继续往前走,身后突然传来细碎的声响——
“愿持剑者平安......”
老妇人沙哑的嗓音混着风声飘来,带着晒干的梨花香,还有岁月沉淀的温柔。
“愿前路无灾......”
卖豆腐老汉的祈祷混着豆腥气,还有铜勺碰撞的叮当响,像是平凡日子里最朴素的祝福。
“愿归来得偿......”
孩童们稚嫩的声音此起彼伏,像许多个沙包轻轻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笑声。
越来越多的祈愿声汇聚成河,许伶的脊背僵首,众生愿剑印在眉心灼灼发烫,如同烙铁般炽热。林景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怀中的「烬余」嗡嗡震颤,赤红的光从剑匣裂缝中渗出,将少年的脸庞映得一片绯红。
“愿......”
江姐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的细剑“当啷”落地,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指缝间渗出细密的血珠。可那些声音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血脉,在脑袋里生根发芽。
整座小镇在祈愿声中分崩离析。酒旗化作流萤,青石板路碎成星尘,铁匠铺的炉火凝成最后一只赤蝶,翩跹着掠过许伶肩头,在他衣襟上留下一道焦痕。每一个消散的光点里,都传来一句未竟的祈愿:
“愿......”
“愿......”
“愿......”
江姐突然抓住许伶的手腕。她的掌心烫得惊人,声音却冷得像淬火的铁:“听清楚了吗?”她猛地扯开衣领,露出心口处与许伶如出一辙的彼岸花纹,那妖异的花纹正在暮色中诡异地蠕动,“这些就是裴良当年没能承受的......”
当最后一块砖石化作光粒时,所有零散的祈愿声突然汇聚成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千万把利剑同时出鞘的铮鸣:
“愿君——”
“斩尽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