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噼啪”爆开几粒火星,映得铁匠铺内忽明忽暗。
欧阳烬将铁钳重重插进炭堆,溅起的灰烬在光线中浮沉。他转身时,那道横贯肩胛的伤疤在火光中泛着暗红的光泽,像是一条蛰伏的毒蛇。
“小子,你和裴良相比……”铁匠粗糙的手指着铁砧边缘的凹痕,金属摩擦声刺得人耳膜发痒,“太弱了。”
许伶站在铁砧三步之外,“前辈说的是。但正因见过高山,才知何处前行。今日之弱,未必是明日之弱。”
欧阳烬突然抄起水瓢,凉水泼在烧红的铁砧上。“嗤——”的白雾腾起,模糊了他鹰隼般的眼睛。水雾散去时,铁匠的指节正抵在许伶心口,力道大得几乎要戳进肋骨:“百年前裴良都没能杀死魔罗天,你觉得你可以?”
水珠顺着许伶的衣襟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一洼。他低头看了看心口处湿透的布料,忽然抬起眼帘。炉火在他眸中映出两簇跳动的金芒:“我觉得我可以。”
铁匠的手僵在半空。铺子里静得能听见炭火崩裂的细响,挂在墙上的长剑映出两人凝固的身影。良久,欧阳烬喉咙里滚出一声闷笑:“呵。”他收回手,转身时旧伤疤狰狞地扭曲着,“我说错了,你也很狂,不比裴良差。”
许伶抬手拂去心口的水渍,他望向铁匠的背影,忽然问道:“您和裴良前辈很熟?”
欧阳烬正往炉膛里添炭,铁钳在炭块上敲出“当当”的脆响。
“熟?”一块焦炭在他指间碎成齑粉,“算是吧,有一些交集。”
“可否告知一二。”许伶上前半步,靴尖触到那片炭灰画出的边界。
欧阳烬转过身,炉火将他半边脸映得赤红,另半边却隐在黑暗中:“你很想知道?”
许伶的目光越过铁钳,首视铁匠的眼睛:“我观这里百姓,还有欧阳前辈您似乎都希望我是裴良前辈,我想知道原因。”
“哐当!”铁钳砸在铁砧上,震得墙上挂着的锄头“嗡嗡”作响。欧阳烬抓起挂在梁上的酒囊,仰头灌下一大口。
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在胸膛的伤疤上冲出几道透明的痕迹。“原因?”他抹了把嘴,酒气混着铁锈味在空气中弥漫,“哪有什么原因,无非就是他很强……很强,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原因了。若是他回来了,一切都会顺利。”
许伶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只是……很强?”
“没错。”欧阳烬突然将酒囊掷向许伶,破空声尖锐如哨,“强到能保护一切——”许伶抬手接住的瞬间,铁匠的声音陡然沉下去,“但是……却不能斩去一切。”
酒囊在许伶掌心微微震颤,残留的酒液透过皮囊渗入掌纹。他刚要开口追问,却见欧阳烬猛地掀开墙角蒙着油布的剑匣。积灰飞扬中,铁匠沙哑的声音像钝刀刮过硬木:
“扯远了……”
剑匣中静静躺着一截断剑,刃口处的暗红锈迹像是干涸的血痂。欧阳烬的手指悬在断剑上方三寸,像是怕惊扰某个沉睡的亡灵。
许伶的目光落在剑匣中那柄断剑上。
通体赤红,剑身不过一尺有余,刃口极薄,即便如今断裂,仍能看出锻造时的精工细琢。剑脊处有一道细密的云纹,如流水般蜿蜒至断口处,戛然而止。剑格处镌刻着一枚小小的火焰印记,像是某种匠人的私印,又像是某种未尽的誓言。
剑虽断,却无半分锈蚀,断口处平整如镜,仿佛是被某种极致锋锐之物瞬间斩断,连一丝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许伶的指尖悬在剑身上方,没有触碰,只是细细端详。他能感受到这柄剑上残留的某种情绪——不甘、愤怒,亦或是某种执念。
“为何是一柄断剑?”他轻声问道。
欧阳烬的呼吸微微一滞,随即嗤笑一声:“把一柄断剑保留这么好是不是觉得我疯了。”他的语气里带着自嘲,仿佛早己习惯旁人的不解。
许伶摇头,目光仍停留在剑上:“不,对于剑修来说,手中的剑就如同挚友。我想这柄剑一定对您很重要。”
欧阳烬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盯着许伶的侧脸,像是在判断这句话的真假。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嗓音低沉得像是从炉膛深处传来:“你小子……”
他顿了顿,忽然扯了扯嘴角,像是在嘲笑自己,“这柄剑是我为自己打造的第一柄剑……哪里都是最好的。”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剑身,动作轻柔得不像是一个粗犷的铁匠,而像是在触碰某种易碎的珍宝。
“既如此……”许伶抬眸,“为何会成了一柄断剑?”
欧阳烬的手指停在断口处,那里的刃纹被整齐截断,像是某种命运的隐喻。
“剑再好,握剑的人实力不够又有什么用。”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某种久远的苦涩,“这是被裴良一剑斩断的。”
“裴良前辈?”许伶眉头微蹙,“为何?”
欧阳烬的手指在断剑上轻轻,粗糙的指腹擦过那道平整的断口,仿佛还能感受到百年前那一剑的锋芒。
“那日裴良一袭白衣来到这个小镇,”铁匠的声音低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狂言说要挑战天下高手,证道无敌。”
他的目光穿过许伶,望向某个遥远的时空。
“我不服,便和他打了一场,”欧阳烬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只不过连第二剑都没见到。”
许伶的目光落在铁匠肩胛的伤疤上,那道狰狞的痕迹在昏暗的光线中若隐若现。
“他一剑断了我的大侠梦,”欧阳烬突然笑了一声,笑声干涩得像枯叶摩擦,“还说我的剑太烂了,一下就断了。”
铁匠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断剑在他掌心微微颤动。
“我当时气不过,”欧阳烬的声音忽然提高,像是回到了当年那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说绝对能打造一柄比他手中的剑更强的,然后......”他的声音又低下去,几乎成了耳语,“首到现在也没有做到......”
沉默在屋内蔓延。炉火的光影在墙上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欧阳烬突然站起身,断剑在他手中反射出一道冷光。“跟我来。”他头也不回地朝内屋走去,背影在火光中显得异常高大。
许伶跟在他身后,靴底踩在木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内屋的门半掩着,从门缝中透出一线幽蓝的光。
欧阳烬推开门,侧身让许伶先进。
许伶抬脚踏入内屋,然后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声音。屋内昏暗的光线中,无数柄长剑静静地悬浮在半空,每一柄都散发着幽蓝的微光,像是一片星辰的海洋。
那些剑形制各异,有的厚重如山,有的轻薄如羽,有的剑身缠绕着火焰纹路,有的通体透明如冰。
“这都是......「不夜锋」?”许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欧阳烬站在他身后,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近乎执念的狂热:“三百柄,每一柄都是我按照不夜锋打造的。”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最近的一柄长剑,剑身立刻发出清越的嗡鸣,“但没有一柄......能比得上裴良手中的「不夜锋」。”
许伶的目光扫过这片剑的森林,每一柄剑都在无声地诉说着铁匠百年来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