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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粮馒头兑换粮票的旋风，刮了整整三天。“陈家烟火”的铺子门口，那喧闹拥挤的人潮才稍稍平息，却并未散去。兑换窗口前依旧排着队伍，只是不再像最初那般疯狂。粮票换馒头的模式，己经像种子落进了土里，在街坊工友的口耳相传中扎下了根，成了这烟火气里一项理所当然的实惠。
木匣子里，花花绿绿的粮票依旧在以稳定的速度积累着。玉米票、高粱票堆叠起厚厚的小山，细粮票也积攒了可观的一摞。王婶收票、递馒头的动作愈发熟练麻利，脸上带着一种“当家做主”的踏实感。小娟守护粮票匣子的神情也更加专注，仿佛那匣子就是全家的命根。
陈建国蹬着自行车穿梭于粮站和铺子之间，运回一袋袋计划内的低价杂粮，还有孙主任特批的“议价油”。这些沉甸甸的原料，在牛大力沉默而有力的肩扛手提下，成为后院小灶和前面大灶源源不断的燃料。陈默烙饼的手依旧沉稳有力，锅铲与铁锅的铿锵碰撞声，是铺子里最雄浑的鼓点。
危机似乎暂时退去。金牙彪那边悄无声息，仿佛真的信守了“三个月清净”的承诺。孙老五的豆浆铺依旧半死不活，刘三儿那帮人也只敢远远窥视。粮站孙主任那边更是风平浪静。
日子在油烟、麦香、粮票的清点声中，似乎重新踏上了平稳而忙碌的轨道。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踏实感，弥漫在小小的铺子里。
这天下午，喧嚣的高峰己过。王婶正将最后一笼杂粮馒头抬下灶，蒸腾的热气带着玉米的甜香弥漫在小小的后院。小娟蹲在角落里，拿着一个小木片，在松软的泥地上画着什么，小脸认真。
“娟儿，画啥呢？”王婶擦着汗，笑着问。
“麦浪……”小娟头也不抬，声音细细的，“像……像馒头里的味道……”
王婶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看着女儿专注的小背影，心头泛起一阵酸涩的温柔。她没再打扰，转身去收拾灶台。
前铺，陈建国在清点下午的流水和粮票。牛大力沉默地擦拭着灶台和案板，动作一丝不苟。陈默则坐在长桌旁，面前摊着账本，手指在算盘珠子上飞快拨动，计算着这几天的总收支。原料成本、人力消耗、粮票进项、现金流水……一笔笔，在他心中清晰地流淌。
就在这时，铺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面容憨厚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是筒子楼的老邻居，在化工厂机修车间工作，姓赵，平时话不多，但为人实在。
“老赵？收摊了？要点啥？”陈建国抬头招呼。
赵师傅没说话，脸上带着一丝犹豫，走到灶台边，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铁锅，又看了看陈默，搓了搓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赵叔，有事？”陈默停下拨算盘的手，抬起头。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脸上的异样。
“那个……默默……”赵师傅声音有些干涩，压低了声音，“我……我刚从孙老五的豆浆铺子那边过来……他……他也开始卖酱香饼了！”
“啥？！”陈建国猛地抬起头，手里的毛票差点掉地上，“孙老五？卖酱香饼？他一个卖豆浆油条的，捣鼓那玩意儿干啥？”
赵师傅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更加复杂：“我……我闻着那味儿……跟你们家的……有点像！而且……他也挂了个牌子……说……说买三送一！价钱……比你们便宜一分！”
轰——！
这个消息，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猛地投入了铺子里刚刚平静下来的水面！瞬间激起千层浪！
陈建国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猛地站起来：“便宜一分？！他……他哪来的方子？！”
王婶闻声也从后院跑了出来，脸色煞白：“孙老五？他……他怎么能……”
陈默的心也猛地一沉！但他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只有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冰锥！“赵叔，您确定？味道……真像？”
“像！真像！”赵师傅用力点头，“闻着那股酱香味儿，猛一闻，差点以为走错门了！就是……就是好像……没你们家这么冲，这么厚实……差那么点意思……”他努力描述着那种微妙的差异。
陈默瞬间明白了！秘方！有人把酱料的方子，泄露给了孙老五！虽然可能不是最核心的部分，但足以模仿出六七分相似的味道！再加上“买三送一”和便宜一分的价格战……
这是赤裸裸的抄袭！是釜底抽薪！
“默默！这……这肯定是有人使坏！”陈建国气得浑身发抖，眼睛赤红，“是刘三儿那帮王八蛋？还是金牙彪那边……”
“爸！别急！”陈默的声音异常冷静，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力量，“急没用！赵叔，谢谢您！”
送走忧心忡忡的赵师傅，铺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刚刚那种劫后余生的踏实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毒蛇盯上、从背后捅刀的冰冷寒意！秘方泄露！这是比断粮、比金牙彪的威胁更致命的一击！这是动摇生意的根基！
“王婶，”陈默的目光转向脸色惨白的王婶，声音尽量放缓，“这几天……有没有什么生面孔，或者……不太对劲的人，在咱们铺子周围晃悠？尤其是……靠近灶台或者放香料的地方？”
王婶身体猛地一颤，眼神瞬间变得慌乱无比！她嘴唇哆嗦着，手紧紧攥着围裙，指节发白。
“婶子……您仔细想想！”陈建国也急了，声音带着质问。
“我……我……”王婶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我对不住大家！我……我该死啊！”
她猛地蹲下身，捂着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那天……那天中午……娟儿说饿了……我……我就去后院给她热馒头……灶台那边……就……就一小会儿没人看着……”
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充满了巨大的自责和恐惧：“等我回来……就……就看见孙老五他婆娘……那个胖女人……在铺子里！她……她说闻着香，想买饼……我……我当时也没多想……就给她切了两张……她……她就站在那……眼睛……眼睛一首往灶台那边瞟……还……还使劲吸鼻子……”
“孙老五他婆娘？！”陈建国失声叫道，拳头捏得咯咯响，“肯定是她！趁你不在，偷看默默熬酱！偷闻味道！这贼婆娘！”
王婶哭得更凶了，巨大的愧疚几乎将她淹没：“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没看住……是我害了铺子……我对不起默默……对不起大家……”
小娟被妈妈的哭声吓坏了，跑过来紧紧抱住王婶的腿，小脸上也挂满了泪水，怯生生地看着暴怒的陈建国和沉默不语的陈默。
陈建国气得在铺子里团团转，像一头困兽，嘴里不住地骂着：“狗日的孙老五！下三滥的东西！老子找他去！砸了他的破摊子！”
“爸！”陈默厉声喝止，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现在去闹，除了打一架，有什么用？他能承认吗？我们有什么证据？砸了他的摊子，他正好去派出所告我们！到时候，金牙彪的‘三个月清净’也保不住我们！”
陈建国被儿子喝住，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却也知道儿子说的在理，只能狠狠一拳砸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铺子里只剩下王婶压抑的哭泣声和小娟害怕的抽噎。
陈默走到王婶身边，蹲下身，声音沉稳：“婶子，别哭了。这事儿，不怪您。防不胜防。孙老五处心积虑，总有钻空子的时候。”他扶起王婶，“眼下，哭没用。咱们得想办法。”
“想……想办法？”王婶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陈默，“秘方……秘方都让人偷去了……还能……还能有啥办法？”
“秘方？”陈默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自信，“他偷走的，不过是皮毛！是形！真正的魂，在他那儿，学不来！”
他站起身，走到灶台边，拿起那个盛放秘制酱料的陶罐。罐口用油纸和布封得严严实实。他揭开盖子，一股更加醇厚霸道、层次分明的浓香瞬间喷薄而出！这香气，比孙老五模仿出的“相似味道”，不知要深邃多少倍！
“酱料的火候，香料投放的顺序和时间，油温的把控，甚至最后那一勺提味的‘点睛’……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陈默的声音斩钉截铁，“他孙老五，一个卖了几十年豆浆油条的，想靠闻几下就偷走我陈默的方子？做梦！”
他目光扫过众人：“他要打价格战？买三送一？便宜一分？好！我们陪他玩！”
“默默！咱也降价？”陈建国急了，“那……那咱们利润……”
“不降价！”陈默断然道，“我们涨价！”
“涨价？！”陈建国和王婶都惊呆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涨价！”陈默眼中闪烁着破釜沉舟的锐利光芒，“酱香饼，从三毛一张，涨到三毛五！馒头，从一毛一个，涨到一毛二！”
“这……这谁还买啊？”王婶失声道。
“买的人，会更多！”陈默语气笃定，“我们不光涨价！还要把牌子打出去！牛叔！”
一首沉默如山的牛大力抬起头，看向陈默。
“麻烦您，再找块大点的木板！用最大的红漆写！”陈默一字一顿，清晰有力：
**“正宗陈氏秘制酱香饼！”**
**“祖传老方，匠心熬酱！”**
**“用料考究，品质保证！”**
**“即日起，因原料成本上涨，酱香饼每张三毛五，馒头一毛二！”**
**“老顾客凭旧票根，买三张饼，依旧送一个杂粮馒头！”**
“这……”陈建国和王婶面面相觑，完全跟不上儿子的思路。
陈默的目光落在灶台边那个空着的、平时用来盛放成品酱香饼的大号白瓷盘上。他拿起盘子，走到王婶蒸好的杂粮馒头前，拿起一个最大最喧乎的金黄色玉米馒头，然后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将那个金灿灿、热腾腾的大馒头，稳稳地、倒扣在了那个光洁的白瓷盘中央！
馒头圆润的底部朝上，像一座小小的、散发着麦香的金色山丘。
“牛叔，牌子写好，就挂门口最显眼的地方！”陈默指着那个倒扣着金黄馒头的白瓷盘，“这个盘子，就放在牌子下面！明天一早，开门就摆上！”
牛大力看着那个倒扣在雪白瓷盘上的金黄馒头，又看看陈默眼中那簇燃烧的、不容置疑的火焰，没有任何疑问，只是用力地点了下头：“……嗯！” 转身就去找木板和油漆。
陈建国和王婶看着那个倒扣的馒头，又看看儿子脸上那近乎偏执的笃定，心中的恐慌和绝望，竟奇异般地、被一种莫名的信任和破釜沉舟的豪情取代了！
秘方泄露？
价格战？
抄袭模仿？
那又如何！
他陈默，要用最嚣张的姿态，最硬气的涨价，还有这个倒扣在雪白瓷盘上、如同战书般的金黄馒头，告诉所有窥伺者——
真正的烟火，靠偷，是偷不走的！
真正的味道，靠价格，是打不倒的！
这口灶，这缕烟，这道味——
他陈默，守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