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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大力拎着刷了鲜红油漆的木牌子走出来时，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正擦过筒子楼斑驳的屋檐。红漆淋漓，字字如刀，还带着刺鼻的味道：
“正宗陈氏秘制酱香饼！”
“祖传老方，匠心熬酱！”
“用料考究，品质保证！”
“即日起，酱香饼每张叁毛伍分，杂粮馒头壹毛贰分！”
“老顾客凭旧票根，买三张饼，送馒头一个！”
右下角，一行更小的字，像是牛大力用刷子尖蘸着漆，带着一股狠劲儿戳上去的：“老方限量，日供三百张！”
招牌被牛大力“哐当”一声，重重地戳在了铺门口最显眼的水泥地上。那鲜红刺目的字，瞬间刺破了傍晚的宁静，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每一个路过行人的视线里。
“嘶——三毛五？！”
“馒头一毛二了？！”
“还限量？！”
“这陈家小子……疯了吧？”
“孙老五那边才两毛九，买三送一呢！”
议论声如同被惊起的蚊蝇，嗡嗡地在暮色里扩散开来。有人摇头，觉得陈家这是被逼急了昏了头；有人撇嘴，盘算着明天还是去孙老五那边捡便宜；也有几个老主顾，目光在那“正宗”、“祖传”、“用料考究”几个字上流连，再看看铺子里沉默却透着一股倔强的陈家人，眼神里多了几分思量。
陈默没理会门外的议论。他的目光，落在那块被擦拭得光洁如新的“红梅双喜”搪瓷盘上。盘底那道蜿蜒的裂痕，在灯光下格外清晰，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旧伤。王婶蒸出的那个“头笼供品”馒头——最大、最喧乎、带着最浓郁玉米甜香的金黄色馒头，正圆润地倒扣在盘子中央，严严实实地盖住了盘底那个褪色的“喜”字。馒头底部朝上，、光滑，像一座沉甸甸的、散发着生命热度的金色山丘。
小娟不知何时挣脱了妈妈的手，怯生生地挪到桌边。她看了看那个倒扣的馒头，又看了看哥哥。小小的手伸进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口袋，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一只折得有些歪歪扭扭的纸鹤。纸是普通的作业本纸，但被她用蜡笔小心地涂上了淡淡的蓝色翅膀。
她没有说话，只是踮起脚尖，轻轻地把那只小小的蓝色纸鹤，端正地放在了雪白搪瓷盘的边缘，紧挨着那座倒扣的、金黄的麦浪之山。
风从铺门吹进来，纸鹤单薄的翅膀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真的想要驮起这座山。
王婶看着女儿放下的纸鹤，又看看那倒扣的馒头，再看看儿子紧绷的侧脸，眼泪又涌了上来，却死死咬着嘴唇忍住了。她默默转身，去准备明天的杂粮粉。
陈建国盯着那鲜红的价牌，又看看那“日供三百张”的小字，只觉得一股闷气堵在胸口。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拿起扫帚开始用力地扫地，仿佛要把所有的憋屈都扫出去。
铺子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的、带着破釜沉舟意味的气氛。空气像是凝固的油，沉重地压在每个人肩头。
牛大力放下油漆桶，沉默地站在招牌旁，像一尊黑铁铸成的守护神像。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裤缝，沾着一点未干的红漆。
就在这时，陈默的目光，缓缓地从那倒扣的馒头，移到了旁边的窗框上。王婶那句带着巨大自责的哭诉，再次在他脑中清晰回放：
“……就……就看见孙老五他婆娘……在铺子里！……眼睛……眼睛一首往灶台那边瞟……还……还使劲吸鼻子……”
**吸鼻子？**
陈默的眼神骤然一凝，如同冰层下的暗流瞬间涌动。
他猛地转身，几步走到靠近灶台的那扇木窗前。这扇窗，为了隔绝油烟，也为了防止外人窥探熬酱的细节，在熬酱时从来都是关得严严实实的！王婶说，孙老五婆娘是中午来的，那个时候……他刚熬完上午最后一批酱料不久，窗户还没开！
陈默伸出手指，指尖在窗框内侧——那最不易被注意到的、靠近合页的角落里，轻轻一抹。
指尖传来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粉末感。
他收回手，凑到眼前，在铺子里昏黄的灯光下仔细分辨。那粉末极其细微，混杂着常年累积的油烟垢，呈现出一种怪异的黄白色，像是某种劣质的墙粉，又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滑腻感。
这绝不是普通的灰尘！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中午……关着窗……使劲吸鼻子？
吸鼻子需要凑得那么近吗？需要把手伸到窗框内侧这种地方吗？
一个可怕的猜测，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思维。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铺子里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父亲陈建国脸上：“爸！孙老五……他婆娘，以前是干什么的？或者说……孙老五本人，除了卖豆浆油条，还有什么别的路子？”
陈建国正憋着一肚子气扫地，被儿子突然一问，愣了一下，下意识回答：“他婆娘？好像……好像早些年也是化工厂的家属工吧？在……在什么粉剂车间还是啥？后来厂子不行了才跟着孙老五卖豆浆。孙老五本人？就一破落户，能有什么路子……”他说着说着，声音戛然而止，眼睛猛地瞪圆了，“默默！你……你什么意思？”
王婶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惊恐地看着陈默和他指尖那点几乎看不见的粉末。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灶台旁，拿起那个装着秘制酱料的陶罐，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浓郁霸道的酱香再次弥漫开来。他深深吸了一口这熟悉到骨子里的味道，然后，将沾着粉末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悬在罐口上方，做了一个“抖落”的姿势——尽管他并没有真的让粉末掉进去。
“如果……”陈默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洞悉阴谋的寒意，“如果她不只是‘吸鼻子’，而是……趁机在窗框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留下了这种东西……一种能被酱料热气蒸腾起来，或者能被油烟裹挟着……吸附到酱料里，或者……被人吸进去的东西呢？”
“轰！”
陈建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手里的扫帚“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下……下药？！”王婶失声尖叫，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她……她想害人？！”
“不是立刻致命的毒药。”陈默的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指尖用力捻着那点粉末，仿佛要将其彻底碾碎，“可能……是一种会让人吃了不舒服，喉咙发干、发涩，甚至……恶心烧心的东西。或者，是一种能破坏酱料本身风味的干扰剂。只要我们的饼让人吃了不舒服，或者味道变了……再配合上他们的低价和买三送一……”
后面的话，无需再说。
恶毒！阴险！釜底抽薪！
这根本不是简单的抄袭模仿价格战！这是要彻底砸掉“陈家烟火”赖以生存的口碑和根基！是要从根子上把他们毒死！
“狗日的孙老五！我操他八辈祖宗！”陈建国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跳，猛地抄起墙角的擀面杖就要往外冲，“老子跟他拼了！砸了他的黑心窝！”
“爸！站住！”陈默厉喝，一步上前死死拦住暴怒的父亲。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在陈建国几近失控的神经上，“你现在去，是打草惊蛇！是送上门给他反咬一口！我们有什么证据？就凭这点粉末？他说是墙灰你怎么办？”
陈建国被儿子铁钳般的手拦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受伤公牛，眼睛里全是血丝和狂怒，却无处发泄。
“那……那怎么办？默默？难道就任由他们下黑手？”王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不敢想象，如果真有人因为吃了她递出去的饼出了问题……
“证据……”陈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思考。他看向牛大力：“牛叔，麻烦您，现在去趟赵叔家。他下午刚去过孙老五那边买过饼，应该还剩着。问他能不能把那饼……尽量完整地带回来一块！就说……就说我研究研究，想改进自家口味。”
牛大力二话不说，放下手里的抹布，沉默而迅捷地转身，高大的身影立刻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爸，您去找李大爷，还有几个嘴巴最刁、最常吃咱家饼的老主顾，旁敲侧击问问，他们下午或明天要是去孙老五那边买了饼，吃完之后……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记住，千万别提下药的事！就问味道怎么样，吃完舒不舒服。”陈默语速飞快地布置。
陈建国咬着牙，重重一点头，也冲了出去。
铺子里只剩下陈默、王婶和小娟。空气压抑得让人窒息。
“默默……”王婶看着儿子紧绷的侧脸，巨大的后怕让她浑身发冷，“那……那咱们的酱料……还能用吗？那窗框……”她惊恐地看着那扇仿佛变成了毒蛇窟窿的木窗。
陈默走到窗前，眼神锐利地扫视着窗框内侧，尤其是他刚才沾到粉末的角落。他拿起一块干净的湿抹布，小心翼翼地、反复地擦拭着那个角落，首到抹布上再也看不到任何异常的痕迹。然后，他果断地拿起灶台旁一块沉重的木板，“哐当”一声，将那扇窗户从里面彻底钉死！
“酱料暂时没事。窗框我己经擦过了，也封死了。他们没机会再下手。”陈默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决断，“但明天……才是真正的硬仗。”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那个倒扣在“红梅双喜”盘上的金色馒头。旁边的蓝色小纸鹤，翅膀在穿堂风里，似乎又轻轻扇动了一下。
“他们要玩阴的，我们就陪他们玩到底。”陈默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磨砺过的锋芒，“看看到底是谁的烟火……先断！”
他拿起那个倒扣的馒头，馒头底部依旧温热、圆润、。他走到小娟面前，蹲下身，把馒头轻轻放进小娟小小的手心里。
“娟儿，”陈默的声音异常温和，看着妹妹清澈却带着不安的眼睛，“拿着。这是咱家的麦浪山，稳当着呢。明天，哥烙的饼，比今天还要香。”
小娟紧紧握住手里温热的大馒头，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踏实感，又看了看盘边那只小小的纸鹤，用力地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地说：“香……哥烙的……香！”
王婶看着儿子沉静如水的脸庞和女儿信赖的眼神，那颗被恐惧攥紧的心，也奇迹般地稍稍安定了一些。她抹了把脸，眼神重新变得坚毅起来，转身走向后院：“我去和面！大力气活！明天的面，揉它一百遍！”
夜色，彻底笼罩了筒子楼。陈记铺子门口的红色招牌，在昏黄的路灯下，像一团不肯熄灭的火焰。那倒扣馒头的金色山影，在灯光里投下一片小小的、坚实的轮廓。
远处，孙老五豆浆铺的方向，隐隐传来几声得意的、刻意的吆喝，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默站在铺门口，望着那黑暗中的声源方向，眼神比夜色更沉。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点滑腻、诡异的黄白粉末的触感。
真正的豺狼，终于露出獠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