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棋局

第2章 中环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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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黑白棋局
作者:
鲍鲍爱写作
本章字数:
7772
更新时间:
2025-07-09

香港的六月像个被宠坏的孩童,前一秒还在倾盆大雨中嚎啕,下一秒就把太阳捏在手里,将湿漉漉的街道烤出滋滋声响。张恪言从半岛酒店旋转门走出时,腕表指针正划过下午三点零七分,秒针跳动的声音混着胸腔里莫名的鼓噪。柏油路面蒸腾的热气裹挟着维多利亚港的咸湿海风,在他熨烫妥帖的意大利西装上凝成一层黏腻的薄膜,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

司机阿强早己将黑色宾利停在侧门,车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深海鱼油香薰与真皮座椅的冷气扑面而来。张恪言却在弯腰的刹那顿住——斜前方毕打街的人行道上,一场争执正像油锅里的水珠般炸开。

争执的中心是个女人。她穿着象牙白真丝衬衫,黑色西装外套随意搭在小臂上,露出的腰线被汗水濡湿出半透明的痕迹,像水墨画里晕开的淡墨。张恪言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她的全身:三寸小羊皮高跟鞋精准地踩在盲道边缘,鞋跟避开每一个条形凸起;右手紧握的公文包边角磨损得发亮,却依旧挺括如她紧绷的下颌线;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握手机的左手,无名指上没有戒指,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节却因用力而泛出珍珠母贝般的光泽。

「你的车压在盲道上,根据《无障碍畅通条例》第七条第三款,我有权向运输署举报,并要求你承担由此产生的全部法律责任。」女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敲在张恪言耳膜上。他认出她是周明远律所的苏晚晴——上周盛泰并购案的尽调资料里,她的照片被钉在「最难缠对手」那一栏,真人比影像多了几分逼人的锋利,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淬了冰的手术刀,正将司机敷衍的借口层层剖开。

被质问的司机是个络腮胡壮汉,指间夹着的万宝路正腾起袅袅青烟。烟味混着不远处巴士尾气的柴油热气飘来,张恪言下意识地皱眉——那是廉价烟草与底层江湖人特有的、混杂着敬畏与不甘的浑浊气息。司机显然认出了张恪言,握着烟的手指猛地一颤,烟灰簌簌落在锃亮的皮鞋上,溅起细碎的灰星。

「苏小姐……不,苏律师,我马上挪车!」司机的态度瞬间软化,点头哈腰的模样与刚才的嚣张判若两人。张恪言挑眉,正想转身离开,却见司机慌忙中拉开车门,手肘不偏不倚撞在苏晚晴的公文包上。

「哗啦——」

黑色公文包摔在地上,A4纸散落一地。苏晚晴惊呼一声蹲下身,象牙白衬衫的领口顺势微敞,露出锁骨下方一道极淡的疤痕。那疤痕像褪色的月牙,蜷缩在皮肤褶皱里,张恪言的心脏猛地一缩——这位置,与他锁在保险柜里的林月白尸检报告中「左胸第三根肋骨处0.8cm贯穿伤」的描述,惊人地吻合。

一张泛黄的纸片滑到张恪言脚边。他弯腰捡起,指尖触到纸张边缘的毛边,那是被无数次留下的绒感。抬头时,苏晚晴也刚好抬起头,西目相对的瞬间,她瞳孔骤缩,像受惊的幼鹿撞进猎人的枪口。

「导盲犬『阿福』死亡证明」。

张恪言的目光死死钉在日期栏:2005年6月8日。

1998年6月8日。2005年6月8日。

两个相差七年的同一天,像两枚生锈的长钉,狠狠楔进他记忆深处那片名为「6·8」的废墟。手腕上的旧表突然传来刺骨的冰凉,表盘裂痕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ST-19980608的编号仿佛活了过来,在他视网膜上灼烧出滚烫的数字。他甚至能清晰回忆起母亲临终电话里的电流杂音,和父亲方向盘失控时那声短促的惊呼。

「还给我!」苏晚晴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伸手来夺。张恪言注意到她手腕内侧有个极细的针孔,针孔周围泛着淡淡的青紫色,像是长期注射留下的陈旧痕迹。他没有松手,反而用指尖着证明上的钢印,那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想起旧表表冠上的纹路:「阿福……是你的导盲犬?」

苏晚晴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像被海风吹灭的烛火。她不再看他,低头整理散落的文件,栗色长发滑落遮住侧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张恪言注意到,她捡起死亡证明时,拇指指腹会无意识地划过「阿福」两个字,指尖微颤,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依恋与痛楚,像他每次触碰旧表裂痕时的下意识动作。

「抱歉,」张恪言后退半步,拉开安全距离,试图缓解这突如其来的尴尬,「我是盛泰张恪言。」

「我知道。」苏晚晴站起身,拍了拍裙摆的灰尘,职业性的冷静像面具般重新戴上,「张总,还有事吗?」她的语气客气却疏离,像一层透明的冰壳,将所有情绪都封在里面。张恪言这才注意到,她发间飘散着若有若无的雪松香,和许念薇常用的那款香水味道相似,却多了一丝消毒水的清冷。

张恪言看向她身后的盲道,那些凸起的条形砖在雨后闪着的光。他想起母亲生前总说,盲道是城市给盲人的眼睛。而这个叫阿福的导盲犬,显然曾是苏晚晴的眼睛。「你的狗……」他刚开口,就被苏晚晴骤然变冷的眼神打断。

「张总,」她打断他,语气带着警告,「我还有约。」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走向街角。高跟鞋踩在盲道砖上,发出规律的「嗒、嗒」声,像某种孤独的节拍,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条形凸起之间的凹槽里,仿佛刻进肌肉记忆。

张恪言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阳光越来越烈,柏油路面的热气蒸腾得更凶,远处传来天星小轮的汽笛声,悠长而低沉。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刚才触碰死亡证明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纸张的温度,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张总?」阿强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张恪言坐进车里,真皮座椅的冷气让他打了个寒颤。车子启动时,他瞥见后视镜里自己的倒影——眼底有不易察觉的血丝,像旧表裂痕里嵌着的南非钻石,闪着疲惫的光。

「去公司。」张恪言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旧表的表带硌着手腕,那道裂痕像一道永恒的伤口。他想起苏晚晴锁骨下的疤痕,想起她手腕的针孔,想起死亡证明上的编号CS-05-0327——这个编号让他莫名不安,似乎在盛泰旧部上交的黑账册里见过类似的序列。

车子驶入海底隧道,灯光在车窗上拉出流动的光带,像无数条金色的河流。张恪言拿出手机,拨通特助林砚之的电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帮我查两个人。」

「张总请说。」林砚之的声音永远条理清晰,像他办公桌前的文件收纳盒。

「周明远律所的苏晚晴,」张恪言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重点查2005年6月8日,她在哪里,经历了什么。还有,查一只叫『阿福』的导盲犬,死亡原因,以及它和苏晚晴的关系——越详细越好。」

「另外,」张恪言想起那个编号,语气沉了沉,「查一下集团档案系统和警方旧数据库,2005年有没有编号CS-05-0327的记录,注意和我之前让你留意的CS-06-0327医疗档案做交叉比对,尤其是首位数字的修改痕迹。」

挂了电话,张恪言看着隧道墙壁上飞速倒退的广告灯箱,思绪回到1998年那个暴雨夜。母亲的电话还在耳边回响,语无伦次的警告被剧烈的撞击声截断:「张恪言,快跑……他们要抢……」后来警方的结案报告称刹车失灵,编号CS-98-0608,与他的旧表编号ST-19980608只差两位,像命运开的恶意玩笑。

而苏晚晴的死亡证明编号CS-05-0327,与他模糊记忆中被篡改的林月白医疗记录编号CS-06-0327,仅仅是首位数字「5」与「6」的差别。是归档错误,还是有人在刻意混淆时间线?张恪言想起苏晚晴捡起死亡证明时,指尖在「2005.6.8」上停留的三秒颤抖,那弧度像极了他每次在股东大会上听到「6月」这个词时,无名指无意识敲击桌面的频率。

难道那场吞噬他父母的车祸,不仅带走了他的过去,还以另一种方式,在这个叫苏晚晴的女人生命里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张总,到公司了。」阿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张恪言推开车门,正午的阳光刺得他眯起眼。他整理领带时,那枚碎钻领带夹折射出冷光,像无数把微型匕首在空气中切割。走进盛泰大厦时,前台小姐递来一份无署名快递,牛皮纸信封上只有他的名字,笔迹是刻意模仿的幼圆体,像小孩子的涂鸦。

张恪言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照片——苏晚晴蹲在草坪上,怀里抱着一只金毛犬,笑得一脸灿烂。阳光落在她左眼的黑色眼罩上,镀上一层金边,嘴角上扬的弧度与他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惊人地相似。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阿福,2004.6.8」。

2004年6月8日。又是6月8日。

张恪言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旧表的裂痕在阳光下仿佛渗出血珠。他捏着照片,指腹着苏晚晴脸上的笑容,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纯粹到近乎透明的快乐,与他记忆中所有戴着面具的笑脸都不同。而她左眼的眼罩,让他想起蒋家叔父书房里那张被撕掉半张的医学报告,上面隐约可见「视网膜母细胞瘤」的诊断字样。

他猛地抬头,看向窗外。中环的街道依旧车水马龙,柴油味和万宝路的烟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苏晚晴身上那股消毒水混合雪松香的气息仿佛从未散去。这个穿着象牙白衬衫的女人,像一颗脱离轨道的行星,带着一连串的6月8日,和一个深不可测的秘密,撞碎了他用二十年时间精心构筑的平静。

张恪言将照片塞进西装内袋,走向电梯。电梯门合上的瞬间,他看到镜面壁板上自己的倒影——手腕上的旧表裂痕,在灯光下像一道正在流血的伤口,而伤口深处,ST-19980608的编号正发出幽蓝的光。

他拿出手机,给许念薇发了条信息,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三秒,最终按下发送键:「帮我约苏晚晴律师,就说盛泰需要关于『企业社会责任与无障碍设施合规』的专项法律咨询。」

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时,张恪言仿佛又回到中环街头,感受到盲道砖在掌心的冰凉触感,闻到司机指间万宝路的辛辣烟味,以及苏晚晴发间那缕若有若无的、带着消毒水气息的雪松香。他知道,这个女人和她的导盲犬阿福,以及那一连串如影随形的6月8日,将会是解开1998年那场车祸真相的钥匙,而这把钥匙,正插在他手腕上那只停摆了二十七年的旧表里,等待着被转动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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