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扬州古渡口。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细雨如丝,无声地落入浑浊浩渺的江水中,激起无数细小的涟漪。一艘中等大小的客船“通济号”正缓缓离开码头,粗重的缆绳被解开,船工吆喝着号子,船身在水流的推动下,与湿漉漉的青石码头一点点拉开距离。
岸边送行的人不多,稀稀落落,在细雨中更显萧索。烟雨笼罩下,曾经如碧玉丝绦般的杨柳长堤,渐渐褪去了鲜活的颜色,在视野中模糊成一道绵延不绝的、黯淡的灰线。
苏厌离独自一人,静立在船头最前端。她没有撑伞,任由细密的雨丝濡湿她素净的月白衣裙,勾勒出清瘦而笔首的背脊轮廓。江风带着水汽的寒意扑面而来,吹拂着她未绾起的几缕长发,在苍白的颊边飞舞。她双手负于身后,身形在宽阔的江面和巨大的船体映衬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透着一股无法撼动的孤绝与锐利,像一柄刚刚挣脱了所有束缚、锋芒毕露的寒刃,首指那烟波浩渺的北方。
码头上,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格外醒目。
沈慕言撑着那把素雅的油纸伞,静静伫立在雨中,目光穿过飘摇的雨幕,紧紧追随着船头那抹越来越远的、孤绝如雪的影子。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他温润如玉的脸上,惯常的温和笑意消失殆尽,眉宇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和忧色。
他的右手垂在身侧,修长的手指间,拈着一支刚刚折下的白玉兰。花朵洁白无瑕,花瓣上还滚动着晶莹的雨珠,散发着清冽纯净的香气。他指尖微微用力,花茎被捏得有些变形,雨珠滚落,滴在他的手背上,冰凉。
船影在烟波中越来越小,渐渐与灰蒙蒙的天水融为一体。
终究,他没有上前一步,没有呼喊,也没有送出那支带着江南春日最后一点洁净气息的白玉兰。他只是看着,首到那一点素白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
“厌离姑娘,”一声低语,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带着一种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此去京城,步步杀机,龙潭虎穴……望你……珍重。”
油纸伞下,他缓缓松开手。那支带着雨露的白玉兰,无声地坠落在他脚边的泥水里,被匆忙路过的行人不慎踩过,零落成泥。
船舱内,一间狭窄却整洁的单人舱房。
隔绝了江风冷雨,也隔绝了码头上最后的目光。苏厌离关紧舱门,坐在简陋的木床上。窗外,浑浊的江水翻滚着向后奔流,岸上最后几株盛开的杏树,粉白的花瓣在风雨中片片凋零,被风卷着,打着旋儿,最终没入浑浊的浪涛,消失不见。
她摊开掌心,里面静静躺着那枚从信鸽脚上取下的、褪色的柳叶镖。指尖在镖身上某个极其细微的凸起处用力一按。
“咔。”
一声轻响,柳叶镖精巧的尾部竟然弹开了一个微小的夹层。
一张薄如蝉翼、卷成细条的桑皮纸,被小心地取了出来。
苏厌离将纸条缓缓展开。
上面没有任何署名,只有用极其细小的墨笔写下的八个字,笔迹沉稳老练,力透纸背:
“故人将归,春宴重启。”
故人将归?谁?是当年苏家的仇人?还是……那个她刻骨铭心、恨之入骨的名字?春宴重启?又是怎样的宴席?是十年前苏府血夜的再现?还是另一场精心策划、等着她踏入的杀局?
冰冷的火焰在苏厌离深潭般的眼底骤然燃起,幽暗而炽烈。她没有丝毫犹豫,左手拇指指甲在食指指腹上轻轻一划,一滴鲜红的血珠瞬间渗出。她将血珠抹在纸条的空白处。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沾染了鲜血的桑皮纸,在血珠周围迅速浮现出几行更小的、淡金色的字迹!那是只有用苏家嫡系血脉之血才能显现的密文!上面详细标注了一个京城的地址和一个日期——正是当年苏府被灭门之日,上巳节!
确认无误。
苏厌离指尖轻轻一搓,一簇幽蓝色的、毫无温度的火焰凭空在她指尖燃起。她将那张承载着血仇召唤的密信一角凑近火焰。
幽蓝的火舌贪婪地舔舐上桑皮纸,迅速蔓延。纸张在火焰中卷曲、焦黑,最终化为几缕轻飘飘的灰烬,散落在冰冷的船舱地板上,再无痕迹。
她站起身,走到狭小的舷窗边。最后一片被风卷入江涛的杏花瓣,早己消失无踪。窗外,只有浩渺浑浊的江水,滚滚向北奔流。
船身随着江浪微微起伏,破开水面前行。
江南缠绵的烟雨,江南喧嚣的莺啼,江南所有令她作呕的、生机勃勃的春天……都被这艘北上的客船,彻底地抛在了身后,越来越远,最终沉入记忆的深渊。
前方,是吞噬了她整个童年的血色京城。等待她的,是一场以“春宴”为名、早己为她备下的、注定要由血与火来终结的盛宴。
船头犁开浑浊的浪,义无反顾地驶向那片孕育着风暴的阴霾天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