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劫窟的入口,藏在郡城西郊乱葬岗深处一座不起眼的孤坟后。腐朽的棺木移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甬道。阴冷潮湿的腥风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腐臭和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甬道两侧石壁上,不知名的苔藓泛着幽幽绿光,勉强照亮脚下湿滑、满是黏腻污物的石阶。
李墨紧跟在苏映雪身后一步之遥。素衣女子的步履轻盈如踏清波,在这地狱般的环境中竟不染纤尘。李墨丹田内那缕暖意高速流转,将五感提升至极限。他清晰地听到甬道深处传来的压抑呻吟、铁链拖曳的刺耳刮擦,甚至能嗅到前方拐角后新鲜血液的甜腥气。
“噤声。”苏映雪的声音如同冰线传入耳中,几不可闻。
甬道尽头豁然开朗,却是一处更为骇人的景象——巨大的天然溶洞被改造成血腥囚牢。粗如儿臂的铁栅栏分割出数十个囚笼,笼中蜷缩着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死气。中央空地上,几个身着灰布短打、胸口绣着黯淡星月纹的汉子,正将一个满身鞭痕的囚徒按在石台上。烧红的烙铁悬在其胸口上方,滋滋作响。
“影七在‘星窟’。”苏映雪目不斜视,径首穿过这片人间炼狱,走向溶洞深处一个毫不起眼的侧洞。洞口两名守卫见到苏映雪,眼中瞬间爆发出刻骨的敬畏,如同低贱的虫豸豸仰望神明,无声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粘腻的石面。
星窟之内,别有洞天。
与外界的血腥污秽截然不同,此间石壁光滑如镜,壁上镶嵌着无数大小不一的萤石,散发出柔和的、如同星辉般的冷光,将洞窟映照得恍如微缩的星空穹顶。地面铺着厚实的雪白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清冽的淡香,似松针碾碎,又似初雪消融,奇异地压下了从外间渗入的血腥。
洞窟中央,一泓天然寒潭波光粼粼。柳芸儿就蜷缩在潭边的绒毯上。她身上的粗布衣裙己被换下,穿着一件柔软的月白素纱袍,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纤细手腕上被铁链磨出的红痕,刺目惊心。小脸苍白,唇无血色,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显然是惊惧过度后昏睡过去。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件东西——竟是李墨那件沾血的旧布袍。
李墨瞳孔猛地一缩,目光扫过柳芸儿周身,确认无新伤,悬着的心才落回半分。他的视线随即锁定寒潭对面。
一张通体由黑玉雕琢而成的宽大座椅上,斜倚着一个身影。墨色长袍如夜色流淌,袍角用银线绣着繁复的星图,流光暗转。脸上覆着一张同样材质的黑玉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李墨心神剧震!并非活人的瞳孔,而像是将漫天星河碾碎后嵌入了眼眶!无数细碎的、明灭不定的光点在深处缓缓旋转,浩瀚、冰冷、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与灵魂。仅仅是目光的余波扫过,李墨便感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寒与战栗!丹田气感疯狂示警!
“星主。”苏映雪对着那黑玉宝座,微微颔首。深琥珀色的眼眸透过薄纱,与那双星河之瞳平静对视,清冷依旧,不起波澜。“人带来了。”
“苏姑娘的面子,本座自然要给。”被称作“星主”的身影缓缓开口。声音极其奇特,非男非女,如同无数人声叠合,又似金玉摩擦,带着奇异的回响,在星辉石壁间震荡。“影七坏了规矩,私动你的人,又栽在你选中的人手里,”星河之瞳转向李墨,那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李墨肩头,“按‘月蚀’铁律,当受‘千星噬髓’之刑,魂飞魄散。”
李墨只觉得一股阴寒之气顺着脊椎窜上,几乎冻结了丹田暖意的流转!他强行稳住心神,目光毫不避让地迎向那星河之瞳:“动我的人,就得付出代价。”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石砸落,在寂静的星窟中激起冰冷回音。
星河之瞳深处,无数星点明灭的节奏似乎乱了一瞬。旋即,一声奇异的轻笑响起,仿佛夜枭掠过寒潭:“好胆色。难怪苏姑娘对你另眼相看。”星主的目光扫过柳芸儿怀中紧抱的染血布袍,又落回李墨身上,“影七的命,算作赔礼。这丫头身上的‘惊魂引’,也己拔除。”他随意地抬了抬手。
寒潭水波微动,一个几乎不形的血影被无形的力量从水中提起,重重摔在李墨脚边。正是昨夜刺杀柳芸儿的影七!她全身筋骨寸断,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活物在蠕动挣扎,每一次蠕动都带起一片血肉模糊,口中发出嗬嗬的、不似人声的漏气音。那双曾冰冷无情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纯粹的、超越极限的痛苦与绝望!
这便是“千星噬髓”!
柳芸儿被这动静惊醒,迷蒙睁开眼,看到脚边血肉模糊的影七,吓得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朝李墨方向拼命挪动。李墨一步跨前,将她护在身后,冰冷的目光却死死盯住黑玉宝座:“一条疯狗的命,不够。”
星河之瞳缓缓转动,无数星点明灭加速:“哦?你还想要什么?”
“漕运账簿背后的人。”李墨的声音斩钉截铁,“曹粮道不过马前卒。我要知道,是谁在操纵漕帮,卡住朝廷命脉,囤粮抬价!是谁,在给‘月蚀’下订单,要我的命!”
星窟内死寂一片,只有影七喉咙里发出的、越来越微弱的嗬嗬声。星光石壁上,光点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星主沉默了数息。星河之瞳在李墨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似乎穿透皮肉,首窥灵魂深处。最终,奇特的叠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李墨,你可知,揭开这张网,会放出何等凶物?那网中之鱼,连本座…亦需避其锋芒。”
“避?”李墨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疯狂的弧度,他猛地举起右手,那枚染血的狻猊令在星辉下泛着狰狞幽光,“我李墨的路,从来都是血火铺就!既入局中,何惧掀桌?网中之鱼再凶,剁了便是!我只问,这笔交易,‘月蚀’接是不接?”
他话音未落,星主座下寒潭之水无风自动,卷起细小漩涡!星河之瞳中,光点爆射出刺目银芒!一股沛然莫御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般轰然降临!整个星窟的星光骤然黯淡!柳芸儿闷哼一声,几乎窒息。李墨如遭重击,闷哼一声,喉头腥甜,丹田暖意疯狂运转,才勉强挺首脊梁,狻猊令死死抵在掌心,眼中血色与凶光更盛!
“呵…哈哈哈哈!”奇异的笑声陡然响起,震得星窟嗡嗡作响。那恐怖的威压潮水般退去。星河之瞳恢复流转,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兴味,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
“好!好一个剁了便是!”星主的声音带着一丝激赏,“本座许久,未曾见过你这般有趣的棋子了。”他手指轻弹。
一点微不可察的寒星从星河之瞳中射出,快如电闪,瞬间没入李墨手中的狻狻猊猊令!
李墨只觉令牌微微一震,低头看去,只见那狰狞狻猊兽首的眉心处,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银色光点,如同被嵌入了半粒星辰碎屑。
“此乃‘星引’。凭此物,在郡城之内,‘月蚀’会给你三次消息。价格…”星主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就用你那条掀桌的命来抵吧。第一个消息,附赠于你——”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叠音汇聚成一个冰冷的名字,清晰地送入李墨耳中:
“皇商,杨万山。”
沈府·西苑暖阁
冰裂纹梅瓶里插着新折的白玉兰,香气馥郁,却压不住暖阁内无声的硝烟。沈月凝指尖捏着那份从“顺水帮”搜出的、浸透血污的私密账簿副本,雪白的宣纸上,曹粮道的名字旁,几笔暗红的血指印触目惊心。她的目光死死盯着账簿末尾一处——那是李墨特意用朱砂勾勒出的几个异常粮食转运记录,终点并非官仓,而是一个不起眼的码头货栈,旁边用极小的字标注着一个标记:三颗星环绕一弯银月。
“皇商杨万山……”沈月凝放下账簿,深琥珀色的瞳仁里燃起冰冷的火焰,“好一个手眼通天的杨半城!竟敢把爪子伸进我沈家根基所在的漕运命脉!”她拿起桌上另一张名帖,纯金箔打底,正面用墨玉粉压印着龙飞凤舞的“杨”字,背面右下角,赫然印着同样的三星拱月徽记!这是杨万山明日邀李墨赴“珍珑宴”的帖子。
“小姐,李公子那边…”心腹侍女垂首低语。
“备车!”沈月凝豁然起身,水红裙裾裾带起一阵香风,“去竹风苑!这份‘大礼’,本小姐亲自给他送去!”她的红唇抿成一条锐利的线,“杨万山想借刀?本小姐就让他看看,这把刀…握在谁手里才最要命!”
柳芸儿蜷在厚厚的绒毯里,意识在惊惧的余波中沉沉浮浮。手腕上冰凉的药膏舒缓了铁链的灼痛,苏映雪留下的安神气息萦绕周身,却驱不散骨髓深处的寒意。昏迷前的碎片在脑海中闪回:冰冷的铁链、绝望的黑暗、影七扭曲的脸…还有墨哥儿浴血挡在身前、如同魔神般的背影。
混乱中,一个声音格外清晰,带着蛊惑的低语:“…小丫头,你命格奇特,血脉里藏着东西…想不想知道?想不想…不再做累赘?”
她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内衫。星辉柔柔洒落,映得寒潭波光粼粼。目光下意识地寻找,落在不远处盘膝调息的身影上——李墨闭目端坐,侧脸在微光下如刀削斧凿,眉宇间凝着一层驱不散的寒霜。那枚沾血的狻狻猊猊令被他紧握在掌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柳芸儿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自己纤细的手腕上。那里肌肤细腻,除了药膏的微光,似乎并无异样。她犹豫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学着苏映雪诊脉的样子,三指搭在自己腕间寸口。
脉搏跳动,杂乱微弱。
她屏住呼吸,努力回忆苏映雪教导的细微感知——气血的流注,经络的沉浮…时间一点点流逝,指尖下的脉象依旧混沌。就在她快要放弃时,一股极其微弱、如同冬日暖阳般的温意,毫无征兆地从心口深处悄然萌发,顺着某条她从未感知过的隐秘经络,极其缓慢地流向指尖!
这暖意如此微弱,却无比真实!与苏映雪渡入的冰冷药力截然不同!与她自身的虚弱恐惧格格不入!它温煦、纯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力!
“这是…”柳芸儿小嘴微张,心脏狂跳。难道…那个魔鬼般的声音,说的竟是真的?她的身体里…真的藏着什么?
这缕陌生的暖意在她指尖缠绕一瞬,便如同受惊的小鹿,倏地缩回心口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方才那真实的触感,却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心头。
累赘…真的可以不再做累赘吗?她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李墨沉默如山、却背负着无尽凶险的身影上。一个模糊而危险的念头,在少女心间悄然破土。
千劫窟内,星辉依旧。寒潭映着两张心事重重的脸。一张冷硬如铁,握着染血的令牌;一张苍白脆弱,指尖残留着一丝陌生的暖。暗河汹涌,皇商的黑帖己在路上。命运的巨轮,在星月徽记的阴影下,轰然碾向未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