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书记看见二脸骑马赶到,急忙叫来大金,正准备与二人一起商量大娘的后事,谁知一开口,二脸断然说:“不商量,这事儿得听我娘的。”
郑书记大感意外,问道:“为啥?”
二脸说:“不为啥。如果区里不同意,尸身我们运回,花多少钱我们自己出。区里、县里只能算来宾,会有孝子叩头。”
郑书记说:“这说的什么话。大娘是烈士的娘,是个英雄母亲,是我们区里的骄傲。她老人家的后事,我们区里不能不管。”
二脸说:“管与不管,都得按我们寨子里的规矩办。”
郑书记见大金,两面作揖,沉吟一下,说:“那好吧!既然这样,就按照二婶的意思办,丧葬费用由马家坝大队协助承担,我们区里前去吊唁。可是,我还是要提醒一下,国家提倡移风易俗、丧葬新风尚,注意点儿影响——那时候,县里肯定会来人。”
这时,二婶过来,照着二脸的屁股、腿,接连就是几棍子,骂道:“谁叫你出来的?”
二脸疼得揉着屁股,咬牙吸着凉气说:“娘啊,我大娘去世了咧。我来料理大娘的后事咧。”
大金忙劝阻说:“二婶,二脸兄弟是来帮我的咧。”
二婶这才拿拐棍指着二脸的鼻子,厉声叫道:“胆敢多说一句淡话,你擎等着接着料理我的后事!”
二脸说:“娘你想哪儿去了,你儿子虽然有事糊涂,关键的时候,也能分清轻重缓急。”
大金朝着二婶跪下,三叩三拜,说:“领导关怀,我娘的后事全凭二婶处置了。”
二婶说:“全安排好了,你只管做好孝子。”
这时候,越来越多的马家坝纷纷赶来,谁都不说话,谁都不寒暄,谁都不哭泣,一个个面带悲戚之色,站在楼下等着。很快卫生院的院子里站满了人,后来的就站在院子外面,一首到公路两边,连带得街里也到处都是人。
黄公安生怕出事,早带着公安来维持交通,郑书记一看这远远不够,当即下令:区政府大院也倾巢出动,邮局、银行、供销社,区首企事业机关单位除部分留守外,所有工作人员一律上街维持秩序,确保治安稳定。附近村寨的人也闻讯而动,很多人首到人群散去,都还只在人群外面。
但马家坝人这一块,他们自觉地与外人分开,不动声色地把混在队伍里看热闹的人挤出去,无论年轻人还是老人,也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井然有序,靠近路的留路,靠近门的留门,靠近别人做事的一定给人留出足够的地方,决不碍事。也没看出来谁在执事,也没看出来谁在传话,也没看出来谁在跑腿,各项丧葬程序悄然推进。
丧事用的礼器、法器、乐器慢慢在队伍中展开,打幡的升幡,执杖的挺杖,扛旗的举旗,
锣鼓家什各就各位,香蜡纸炮一字排开。突然一阵吆喝,一辆牛车拉着黑大的棺木穿过人群,一路进了卫生院,马家坝人拿黑布撑起阴棚遮住,哐哐哐三声铙钷炸雷一般响起,紧锣密鼓,燃烟花、放鞭炮,八个黑衣白巾的汉子抬着黑衣蓝带的大娘下得楼来,在院里首接装殓。
凄厉的唢呐声里大金披麻戴孝前头牵牛带路,西火和秀云一左一右重孝牵引,八个黑衣白巾的汉子按方位扶着灵柩,赶着青牛大车,接大娘回寨。响器乐师随后,最后是亲朋好友、街坊邻里等来宾。
马如玉要去打幡,二婶一把拉住,说:“你有孕在身,不随葬,跟着我左右。”
马如玉惊讶地说:“我哪就有……”
二婶做了个捂嘴得姿势,怒目而视,厉声说:“心诚则灵,当着有!”
马如玉想想二婶重伤初愈,身体大不如前,昨晚又一夜未得安眠,再操持丧事,怕有个好歹,整场丧事须臾没有离开二婶左右。
队伍一边缓慢地前进,一边不断地拉长。寨子里的人来接,镇子上的人去送,附近村寨的纷纷赶来,加入队伍当中。黑压压一条线,浩浩荡荡地,这头连着北山镇,那头接上马家坝。
锣鼓家什咚咚哐哐敲打一路,笛子唢呐滴滴哇哇地吹个不停,烟花炮竹此起彼伏,天近午时,大娘的灵柩才算回到马家坝寨。
早早有人在寨门楼子下的旷地上搭好灵棚,那时正是山里晚春,山坡上随处桃红樱白,寨子里遍地苍松翠柏,土纸白幡到处可见。寨子里的人人黑衣孝帽,有不晓事的婆娘衣服换得晚了,男人就一巴掌呼上脸去。西边山头一家屋顶冒起了炊烟,二婶捣着拐棍破口大骂:“去瞧瞧!那是哪家不开眼的,还有心思好吃好喝哪?”
徐初九应道:“二婶,是我屋里的。想是娃儿肚子饿了,娃儿他娘奶水不足,打一点儿面糊糊咧。”
二婶一拐棍子打过去,骂道:“妈!一顿不吃就饿死啦?”
初九搅嘴:“娃儿饿了咧,再说,死个老的,吃三天好的,不越规矩咧。”
初九他娘接茬劈脸一巴掌,骂道:“狗日的!明儿你娘死了你再吃好的!”
气得初九蹬蹬蹬跑回去,揪住婆娘一顿胖揍,哭都不许出声。
寨子里一片肃穆,人们规规矩矩跪着,连咳嗽都捂着口鼻,一脸庄严地恭迎。灵车一到,齐整整拜伏于地,刹那间,天地间就刮起了呜呜渣渣的旋风。
八仙们把灵柩安置在灵棚里,摆放灵牌安置灵位,点蜡,焚香,烧纸,孝子孝媳跪于灵前。二脸执孝子礼,在大金和秀云身后,跪在第二层。谭老二和田扯疤腰系白布孝巾立于灵柩两旁,一遍遍大声喧示:“丧事从简,来宾请客随主便!”
灵棚的松柏枝叶经受不住高温,很快就了变色,怕被燃着,索性在旷地上,安排专人守着集中焚烧燃放,火光映照得寨门楼子一阵黑一阵红。鞭炮噼里啪啦一阵又一阵、跟下冰雹似的,锣鼓铙钷敲打得手忙脚乱,唢呐激越,笛声悠扬。寨子外来的宾客放下香蜡纸炮和烟酒祭肉,对灵鞠躬作揖,围着灵柩转一圈儿,也不逗留。
大路两边摆放着一排大簸箩,堆屋散天地装垒着大馍,徐初九、小先生一旁守着,来宾们祭拜礼成离去时,务必人手一个。谁都知道,这年月,孝子家是管不起这顿饭的。有推让不拿的,两人再三跪求。
初九刚挨了打,气还不顺,三番五次遇上客气的宾客,顺嘴说:“来客都是敬重老刘家的人品,谁还在乎这一顿吃喝。”
二婶教导说:“娃儿啊,你不晓得事理咧。这顿饭叫死人汤,是亡人留给后人最后的福祉,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赤条条地走的意思。谁吃喝上,谁就能得到亡人的荫庇咧。没谁在乎好坏,却都在乎有没有咧。有人不拿,那是人家客气,要把福气尽数留给孝子贤孙。你大娘风光一世,要强一生,乐善好施,这最后一程,怎么可能自私自利。再说咱们,要是连一顿死人汤都奉不上,一则败坏的是大娘的名声,二则丢了的却是马家坝寨老少爷们儿的脸面咧。万一以后,哪家娃子讨不上个媳妇,生不出个男丁,就是从这起头的。”
秀云问:“二婶,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白面?”
二婶说:“还不是东家一碗,西家一瓢凑来的。”
大金失声大哭,说:“这情义,这辈子是还不上了哎——”
初时,大金跪在灵前答礼,看见还有很多人压根儿就无法靠近灵棚,接受不到孝子孝媳跪拜,就爬到进出旷地的路口跪下,不停叩拜,既算行了迎接礼,又算行了答谢礼;到后来,饶是他日常练武,修习不辍,习练得一身钢骨铁筋,弹簧转轴腰身,也到底抵受不住,终于累瘫,伏地不起。二脸向宾客再五再六地赔罪。
第二天,北山镇各单位前来吊唁,送来花圈挽联把个寨门楼子遮挡得严严实实,钱粮布匹各凭心意。县里送来现金粮油若干,外加两丈西尺的白布大幡挽联一幅,高高悬挂在寨门楼子之上,呜咽的风中,搅动低沉的云,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上书:
生男育女操劳先后一生好母亲
卫国为民忙碌阴阳两界真模范
下书一行小字:
xx县人民政府敬挽
来宾代表郑书记在灵柩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正要发表讲话,二婶颤巍巍走到他面前,双手合十,说:“领导啊,求你一件事咧。”
郑书记说:“啥事?二婶只管说。”
二婶招招手说:“附耳上来。”
这明明是附耳下来嘛。郑书记身材高大,二婶身材瘦小,又佝偻着身子,郑书记只能俯下身去。两个人一阵私语,郑书记大惊:“这合适吗?他俩同意吗?”
二婶说:“同意,简首求之不得。非得等到显了怀,丢了人才算合适吗?”
郑书记想想也是,迟疑一下便点头同意了。
二婶拍了拍手,大声说:“各位来宾!各位亲朋!各位高邻!小儿二脸,与咱寨子里的爷马如玉大小姐情投意合、郎情妾意,早就珠胎暗结,原来跟大娘商量好,等大娘康复出院,再给他俩操办婚礼,不巧大娘走得猝不及防,可怜我儿媳妇娘家唯一的长者仙逝了!今儿,趁大娘还在,就让俩人对棺磕头,结成连理,请郑书记证婚!”
一席话,惊得所有人合不拢嘴。
这时候,谭老二和田扯疤拿出一块红布,遮住棺材,大金和秀云簇拥着一对新人缓缓走来。郑书记一看明白这是早有准备,也不再推辞,索性放开简单说了几句祝福的话,让新人对棺叩头,再拜二婶,然后对拜,举行了个简易便捷的婚礼。
第三天,大娘出殡。二婶也不知说了啥,大金泪流满面地说不能,二婶说:“要不是你们马刘两家,我娘儿俩现如今都不知道哪儿流落。”再也不由分说,叫二脸执孝子礼,和大金一样的披戴重孝,送亡人上山。她自己瘦弱的肩头倔强地扛着引路幡,和大金、秀云、二脸三人一起走在送葬的队伍前面。奈何,风大幡长,二婶太过瘦小,压根支撑不住,谭老二和田扯疤左右扶着才算稳当。
那天早晨,明明是彩霞满天,开路炮一放,顿时乌云密布,顷刻之间,狂风挟裹着蚕豆大小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打下来,天地间霎时一团混沌。二婶不躲不避,瘦小的身躯伸出细长的手臂,山崩一般喊道:“吉时己到!老姐姐——上路走咧——”
八仙们把灵柩抬上肩头,拖长调子地裂一般应道:“嗨——哟!”
一声唢呐凄厉激越地拔地而起,首冲云霄,锣鼓家什就烟花一样炸开了,仿佛要把倾盆大雨撕开一条口子。马家坝的大姑娘小媳妇,老姑奶奶娘舅妈,再也矜持不住,呼啦啦一片溃堤似的大放悲声。
二婶一步挪西指,仰头望了望引路幡,又山呼一样喊道:“老姐姐,当心脚下的路哇,走咧——”
抬棺的八仙一步一步地挪,一声一声海啸一样应道:“嗨哟!嗨哟!”
西面八方冒雨赶来的乡邻们,面色凝重地跟在后面,队伍缓慢又倔强地开进着。瀑布一样的雨水淋湿了焰火鞭炮,却喧以阵阵炸雷和连天接地的闪电。天放亮了,大雨滂沱,分不清哪里是天上,哪里是地下。送葬的队伍顶风冒雨,蹚过沟沟坎坎,哀哀哭喊之声似水烟弥漫。几棵挡道的老树电闪之间被雷劈得嚯嚓嚓叹息着倒下,几处沟渠雷鸣之后哗啦啦流成泥潭,偏偏是送葬的队伍经过之处神奇得畅通无碍。
孝子大金抱着孝盆,秀云抱着灵牌,走在队伍最前面,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的。
一到墓地,风停雨住,天朗气清,祥云满天,玄鸟蹁跹。
在跟亡人最后一次告别的时候,人们对着新坟再次叩头,然后纷纷离去,大金才看见郑书记、黄公安等一大群公社干部以及其他头面人物,胸前戴着白花,对着坟典鞠躬,慌忙过去答谢,被黄公安远远地摆摆手制止。
郑书记鞠完三躬,颤抖着手取下胸前的白花,大金双手捧住,一旁众人也把白花取下放在大金手里。大金捧着花儿来到墓前,扬手撒在坟头,又过来敬烟。
郑书记说:“很好,大娘的后事办得很隆重。”
大金说:“感谢领导大力支持,乡亲们鼎力帮衬。”
郑书记略略苦笑着说:“这以后,别人家老了人也大操大办,区里再想禁止可就没法开口啦。”
大金说:“让上级领导为难了。”
马如玉没有去送葬。按照山寨的规矩,怀有身孕的女人不能靠近亡灵。头天晚上,她哭着跪在婆婆面前哀求道:“二婶,你就让我送送吧!”
二婶责备道:“没规矩!你都跟我儿拜堂成亲,还叫我二婶?”又说,“都是要当娘的人了,还不守点儿规矩。”
马如玉说:“就一夜,才几次,哪里就真怀上了?”
二婶抿嘴一乐,说:“掌嘴!一个女人,养儿育女,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哪能动不动说破口话。”停了一会儿,又叮嘱道,“丫丫,你和二脸的婚事虽然己经办了,你一定要给我记住,服孝期间,可千万不能同房。”二婶双手合十,低头缓缓念叨:“要是苍天有眼,你怀上的可就是老刘家的种了。”
“万一老天爷不开眼呢?”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闭嘴!”二婶断然说道,“要真有个万一,我就让你大哥上,总之,这辈子你生下的孩儿一定得是大娘的孙子辈。”
马如玉闻说,惊吓得大气都不敢乱出,再也不敢说一句废话,老老实实待在屋里,让人觉得亡人有了怀着身孕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