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将尽,林西县的槐树抽出嫩芽,枝叶间一片浅绿。
柳从礼因政绩卓著,奉旨调回京中任刑部左侍郎,消息一出,县中人心动荡,茶肆酒坊尽是议论。
临行前,他与吕清和在明月楼设了酒席,邀平日交情尚厚的人共叙一场辞别。
那日晚风温软,酒楼二层的清雅厢里,沈疏白、何氏、林言之一家都在,连霜杏和陈桓也被请了上桌。
桌上菜色精致,柳从礼举杯时神色温和,言辞也不多,只道:“在这林西县五年,得各位扶持,共同成事。若往后再有机缘,江湖再会。”
众人皆举杯相和。
酒过三巡,气氛微醺,沈疏白与柳从礼聊起今年北境雪灾的流民,语声低沉。何氏看不过气,轻轻叹了口气,替丈夫斟了杯温酒。
霜杏坐在林言之身旁,悄悄用胳膊碰她:“小姐,这明月楼的蒸鸭,可比你上回带回家的那只好吃多了。”
林言之斜睨她一眼,笑意浅浅:“好吃就多吃点,省得回去念叨。”
陈桓正埋头啃鸡腿,听见二人说笑,腮帮一鼓,含混道:“这鸡腿也好吃。”
霜杏白了他一眼,低声嘟囔:“没见过世面的大傻个。”
林言之含笑摇头,目光落在对面吕清和身上。
酒至微醺时,吕清和起身缓步走到林言之身旁,低声唤她:“林姑娘,可移步一谈?”
林言之心头微动,随她去了临窗的空厢。
窗外杏花簌簌落下,吕清和看了她一眼,率先开口:“我与柳大人行走官场多年,旁人什么心思,瞒得了三日五日,瞒不过三年五载。”
林言之一怔,却未言语,只垂眸拈了茶盏。
吕清和语气淡淡,眼底却有一丝真诚:“我素来不喜与人绕弯子。姑娘你的身份……但你心里有数,我们夫妻不是那等逢人便言的性子。”
“林姑娘能在此落脚,是缘分。也算给林西县添了一分清气。”
她话至此,顿了顿,才一抬眼,眸色明澈:“日后你若有事要托付,尽管遣信。咱们先小人后君子,话挑明了,也好心里都痛快。”
林言之看着她,心中浮上一丝暖意,轻轻福了一礼:“多谢夫人。”
——
数日后,柳从礼一行启程。城中百姓送行时,有人抹泪喊:“柳大人,来年还回来啊!”
柳从礼只温声道:“但愿再见时,云水平安。”
新任县令汤知县上任,不声不响,将前任遗留的公事整理妥当,又在几条条款里添了几句批注,看去无甚不妥。
林西县一时间安静得很,街市依旧热闹,坊间人心却隐隐觉出些不对。只是那新官做事极谨慎,挑不出半分错处,倒叫人更添忌惮。
——
入夏后,百川铺的生意忙得脚不沾地。各地来的客商往来不断,卢采秋与林言之时常要在后院一笔笔核账。
这日傍晚,林言之忙完抬头,见霜杏抱着一卷账册进来,悄悄附在她耳边:“小姐,那常来买麻布的怪人,今日又来了。”
“哪个怪人?”
“就那戴斗笠、拿帕子捂脸的,每回来都挑最没用的布料,转一圈就走。”霜杏压低嗓音,神情古怪,“今日还挑了两只最便宜的木盆,说要‘送人’。”
林言之失笑:“送人……这般寒碜?”
霜杏撇嘴:“我瞧着他手不粗,倒是像读书人的样子……也许是哪家逃荒的少爷?”
林言之摇头笑了,心下却一丝揣测浮起。
当夜,卢采秋在后院收拾货物,提着灯笼走回来,见二人仍在说笑,忍不住道:“姑娘,您一日不歇,今夜怎么还好兴致?霜杏也笑得这般欢。”
霜杏撇撇嘴:“我笑什么?我笑那怪人,身量倒也周正,就是干的事奇奇怪怪。”
林言之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茶,偏头看她,唇角带点玩味:“周正?你倒是瞧清楚了。”
“我才没有!”霜杏哼了一声,红了耳根,“我又不是你,瞧一眼就心里有数。”
林言之失笑,那怪人确实也时常让他想起另一个人,指尖着茶盏,心头一丝暖意:若真是他,又何妨?她敬之、敬他心性,也敬他与自己都清醒明白。
但此刻,她只想安稳过眼下的夏天。
门外暮色深了,远处小贩吆喝声隐隐传来。檐下风过,晃动珠帘。
世事如潮汐,有人来,有人走。她只微微抬眼,心底淡淡一声:“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