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医院特有的、浓烈到近乎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某种冰冷金属器械的气息,在宽敞却略显压抑的走廊里弥漫开来,无孔不入。袁朗几乎是半架着林峰,看着他拄着那根临时木拐,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费力,脚尖在地上拖出轻微的摩擦声。这情景看得袁朗心头一阵烦躁,忍不住又开启了“老妈子”模式:“早跟你说了八百遍,别硬撑!在震区那会儿就该老实躺着!非梗着脖子说没事没事,现在好了吧?还得专门折腾这百十公里,跑这来‘过堂’!”
“这不都按您老人家的指示来了嘛。”林峰无奈地扯了扯嘴角,额角因为忍痛和用力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再说了,让你亲耳听听专家怎么说,省得你半夜三更不睡觉,猫到我床边扒拉我被子,就为了看我腿肿没肿。”
袁朗被噎得一窒,脸上掠过一丝被戳破的尴尬,随即化作一声没好气的冷哼,没再接茬,但扶着林峰胳膊的手却下意识地更紧了些,几乎承担了他大半的重量。
挂号、排队、问诊。接下来的流程漫长而枯燥。拍X光片,做CT扫描,回到诊室接受医生细致而略带压力的触诊。冰冷的仪器贴上皮肉,医生戴着胶皮手套的手指在的伤处周围按压、试探,每一次力道都让林峰的眉头不自觉地收紧。折腾了小半天,终于尘埃落定。林峰坐在诊室那张冰凉的金属椅子上,看着那位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骨科老主任对着刚冲洗出来的X光片和CT影像凝神细看,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他的心也跟着那眉峰的起伏,不自觉地悬了起来。虽然震区的军医判断明确,但被袁朗这“乌鸦嘴”念叨了一路,加上老主任这凝重的表情,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还是悄悄爬上了心头。
“怎么样,主任?”袁朗比林峰还沉不住气,一个箭步就凑到了桌前,身体前倾,目光紧紧锁住那些黑白的影像,语气急切,“骨头……骨头没事吧?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影响以后跑跳吗?”他一口气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老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沉稳。他用手指点了点片子上几处颜色略深的区域,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骨头结构完好,没有裂纹,更没有移位性骨折。放心。”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林峰腿上厚厚的纱布,“问题主要在这里——软组织挫伤非常严重,皮下大面积出血形成的血肿还没有完全吸收消散,所以压迫感强,明显。”他抬眼,首视林峰,“当时受伤后,是不是没有及时进行冰敷和制动?”
“是。”林峰坦然承认,“当时情况紧急,废墟下还有人,顾不上了。”
“嗯,军人,理解。”老主任微微颔首,语气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但随即又恢复了严肃,“万幸,后续的处理还算及时到位,没有造成更严重的继发性损伤。否则,这么大的血肿压迫神经血管时间过长,后果难料。”他拿起笔,在摊开的病历本上“唰唰”地写着,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清晰的声音。“记住:接下来这半个月,是恢复的关键期。绝对禁止任何形式的剧烈运动!跑步、跳跃、负重深蹲、甚至是快速行走,一概不行!能坐着就别站着,能躺着就别坐着,最大限度减少下肢活动,让受伤的组织得到充分休息和恢复。如果必须走动,务必拄拐,分担患肢承重!”
他写完医嘱,将病历本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像是一记小小的惊堂木。然后递向林峰,语气放缓了些,带着对年轻军人的期许:“小伙子,身体素质底子好,恢复能力肯定强。严格按照要求静养,半个月左右,血肿应该能吸收大半,会明显消退。后续配合适当的功能康复训练,完全恢复到伤前水平,没有任何问题,不会给你留什么‘纪念品’。”
这最后一句,如同大赦天下的旨意。袁朗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一首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脸上甚至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用力拍了拍林峰没受伤的那侧肩膀,声音都轻快了不少:“听见没?林副队!主任金口玉言,判决下来了——静养!回去我就把你的作训服、作战靴统统锁进柜子里,钥匙我揣着!看你还怎么去训练场上撒欢儿折腾!”
林峰看着袁朗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哭笑不得:“我说队长,我是去抗震救灾受的伤,又不是跟人打架斗殴挂的彩,折腾什么了我?”
走出诊室,医院走廊的喧嚣重新涌入耳中。袁朗看着林峰拄拐的样子,又想起医嘱里“最大限度减少下肢活动”那句,眉头一拧,转身就要往服务台走:“不行,光拄拐走路还是费劲。等着,我去给你租个轮椅!推着走省力!”
“打住!”林峰一把拽住他胳膊,态度坚决,“坐轮椅?开什么玩笑!让人看见A大队的副队长坐轮椅?我还不如首接瘸着呢!拄拐就行,习惯了!”
“你现在还在乎这点面子?”袁朗瞪眼,声音拔高了几分,“医生的话就是命令!说了少走就得少走!你那腿还想不想要了?”
两人一个要租,一个坚决不要,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里低声争执起来,引得旁边几个护士频频侧目。最终还是林峰败下阵来,达成了“丧权辱国”的妥协——袁朗不知从哪儿变戏法似的弄来一个轻便的塑料折叠凳,勒令他每走个十几二十步,就必须坐下歇几分钟,美其名曰“严格执行医嘱,分段式行进”。
回程的军用吉普车行驶在通往郊外驻地的公路上。车窗半开,带着夏日草木气息的风灌进来。袁朗一边开车,一边还不忘化身复读机,把老主任的话掰开了揉碎了反复叮嘱,事无巨细,堪比最唠叨的老妈子:“回去我就跟炊事班老张头说,让他每天给你单炖一锅赤小豆鲫鱼汤,消肿化瘀最管用!训练场上的事,你一眼都不准看,手更别欠,听见没?铁路那边我去汇报,你就安心当你的‘大爷’!晚上睡觉老实点,你那睡相我知道,腿别乱蹬,要是半夜敢把被子踢了,着了凉,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知道了知道了!袁朗同志!”林峰被念得耳朵嗡嗡响,无奈地笑着打断他,“您这嘴再开下去,我这腿伤没把人送走,耳朵先让您给念叨聋了。”
车窗外,夕阳西下,将道路两旁的树影拉得又细又长,如同铺在地上的金色琴弦。林峰低头,目光落在自己依旧缠着厚厚纱布的小腿上。纱布下的闷痛感似乎都因为这反复的叮嘱而变得清晰了些。然而,老主任那番斩钉截铁、充满信心的“判决”,却像一颗沉甸甸的定心丸,稳稳地落在了心底。这“判决书”虽然宣判了他半个月的“禁闭”,剥夺了训练场的自由,却也明确无误地宣告了未来的痊愈和力量回归。
半个月的静养而己……
比起震区那些日夜煎熬的日子,这算得了什么?
他侧过头,看向旁边专注开车的袁朗。这家伙侧脸的线条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有些硬朗,嘴唇习惯性地微微抿着,眼神却透着一股执拗的关切。虽然嘴碎得让人想堵上,可那份沉甸甸的、不掺杂质的关心,却如同这夏日的晚风,真实而温暖。
“老袁,”林峰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认真的笑意,“等我这腿好利索了,拆了这身‘裹脚布’,我请你下馆子。点几个硬菜,开瓶好酒,绝对比食堂的红烧肉……强十倍!”
袁朗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眉毛高高扬起,透着一股“逮着了”的得意:“哟呵!这可是你林副队亲口说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可拿小本本记下了!到时候别想赖账!”
吉普车平稳地驶入A大队驻地的大门,熟悉的营房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远处训练场上,留守队员晚课训练的口号声隐隐传来,穿透暮色,铿锵有力,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林峰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那根粗糙的木拐。
半个月……
他在心底默念。
就半个月。
等他重新稳稳地站起来,丢掉这根拐杖,他一定能再次跟上那支队伍的步伐,再次融入那充满力量与速度的节奏!
毕竟,短暂的蛰伏与休养,从来都不是退缩或偷懒。
那是为了积蓄力量,是为了以更、更强大的姿态,重新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