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像是尖锐的石子划破了秘书省沉寂如水的空气。
历安刚找到的那点睡意,瞬间被惊得无影无踪。
他烦躁地睁开眼,循声望去。
只见档案库最深处,陈文轩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硬地站在巨大的书架前,手里捧着一卷泛黄的地契,脸色煞白,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历安不悦地呵斥道,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站起身。
“历……历公……”陈文轩的声音都在抖,他举着手里的卷宗,像是举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您……您快来看!”
历安不情愿地踱了过去,一股陈年灰土的气味扑面而来。
“什么事值得你……”
他的话,在看清那卷地契上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时,戛然而止。
陈文-轩遵循着历安那“随手一指”的“神谕”,在这堆被遗忘了不知多少年的河北路旧档里,真的挖出了东西!
而且是能要人命的东西!
“历公,您看!”陈文轩压低了声音,语速却极快,带着发现惊天秘密的激动,“自元丰三年起,十年间,河北东路、河北西路,两路治下共计一千三百余顷的官田,全都不见了!”
历安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什么叫不见了?”
“被‘捐’了!”陈文轩的手指,点在那些地契的转让记录上,“以‘祈福’、‘祝圣’的名义,半卖半送,全都‘捐’给了各地的佛寺和道观!”
他翻开另一本簿册,那上面,是他刚刚整理出的脉络图。
“学生查过了,这些佛寺道观,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大‘善主’……”
陈文轩说到这里,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变得有些嘶哑。
“是童贯!”
一句话,如同腊月里的一盆冰水,从历安的头顶浇到了脚底。
他只觉得手脚冰凉,亡魂皆冒。
童贯,利用宗教的名义,将大宋的国有土地,用一种看似合法的方式,蚂蚁搬家一般,洗成了他自己的私人产业!
随便把最忙的下属支开,都能挖出这种级别的猛料?
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放回去。”
历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什么?”陈文轩一愣,没反应过来。
“我说,把它放回原处!”历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慌,“就当,我们从没看见过!”
陈文轩脸上的激动和崇拜,瞬间凝固了。
他呆呆地看着历安,仿佛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
“历公……这……这是通天的大案啊!是挖空国库的铁证!”
“铁证?”历安一把抢过那卷地契,狠狠地塞回了书架的缝隙里,激起一片灰尘。
他压低声音,对着陈文轩低吼:“这是催命符!你我都只是蝼蚁,拿什么去撼动那棵参天大树?此事干系太大,捅出去,你我,还有我们的家人,都得粉身碎骨!”
陈文轩满腔的热血,像是被这盆冷水彻底浇灭。
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躲闪,一脸“畏缩”的历安,眼神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失望。
浓浓的失望。
原来,传遍士林的那个不畏强权、智斗奸佞的英雄,也只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官僚。
原来,自己崇拜的偶像,也会在真正的权势面前,选择明哲保身。
他的偶像,在他心里,崩塌了。
就在秘书省内气氛降至冰点的时候,一个尖细的嗓音,从大殿门口传了进来。
“请问,哪位是历安历副监?”
历安和陈文轩同时回头。
只见一个穿着华贵绸缎,面容白净,神情倨傲的年轻官员,正由几个仆从簇拥着,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他看都没看旁边的陈文轩,目光首接锁定了官职最高的历安。
“在下蔡攸,家父蔡京。奉太师之命,特来拜会历副监。”
蔡京的孙子,时任礼部员外郎的蔡攸!
历安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蔡京在朝堂上斗不过童贯,居然把主意打到自己这里来了?
他派人来,绝不是简单的拜访。
果然,蔡攸脸上挂着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拍了拍手。
身后的仆从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捧上一个由锦缎包裹的长条画盒。
“家祖听闻历副监乃当世奇才,于书画一道,亦有精深见解,心中甚是欣赏。”
蔡攸慢条斯理地打开画盒,取出一幅画轴,缓缓展开。
“此乃家祖亲笔题跋的《雪雁图》,特命我赠予历副监,以作见面之礼。”
那画上,雪地茫茫,几只孤雁瑟瑟而立,意境萧索。
但真正要命的,是落款处那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和那一串鲜红的印章。
蔡京!
致命的礼物。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这是一道死局。
收,就等于接过了蔡京递来的橄榄枝,从今天起,你历安的身上,就烙下了“蔡党”的印记。
不收,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打了当朝太师的脸。
【神级因果推演沙盘】!
历安心念电转,脑中沙盘疯狂推演。
【收下画卷】:血光冲天,因果线指向未来,自己被卷入党争,成为炮灰,死无全尸。【大凶】!
【拒绝画卷】:同样是血光一片,得罪蔡京,被疯狂报复,下场凄惨。【大凶】!
死路!又是死路!
冷汗,顺着历安的额角,悄然滑落。
就在他被逼入绝境,几乎要窒息的时候,他的目光,扫到了旁边那个满脸失望,眼神中还带着一丝鄙夷的陈文轩。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破了他脑中的黑暗。
有了!
历安的脸上,瞬间收起了所有的惊慌。
他看都没看蔡攸手里的那幅画,反而转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地,对着陈文轩长长叹了一口气。
“文轩啊。”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痛心疾首。
“你还是太年轻了,不懂这官场上的人情世故。”
陈文轩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说得愣住了。
历安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带着一丝“教导”的意味。
“太师的墨宝,何等珍贵!这是什么?这是提携!是恩典!你看看你,却终日只知道埋首故纸堆,不懂得半点变通,将来如何在这官场立足?”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像极了一个为下属前途操碎了心的好上司。
随即,他转头,对着蔡攸露出了一个充满歉意的微笑。
“蔡大人,您看,太师这份厚礼,实在太过贵重,下官官微德薄,万万不敢收。”
他的腰微微弯下,姿态放得极低。
“但我这个下属,年轻有为,品性方正,就是性子首了点。我看他前途无量,不若……就请蔡大人,将太师这份恩典,转赠于他,也让他,开开窍,学学这人情世故。”
说罢,他竟对着陈文轩使了个眼色,催促道:“文轩,还愣着干什么?快!快谢谢蔡大人,谢谢太师的提携之恩啊!”
陈文轩,彻底懵了。
他本就对历安的“退缩”心怀不满,此刻听他这么说,更是觉得受到了平生未有之奇耻大辱!
让自己去接这幅画?
这哪里是提携?这是收买!是拉拢!是让自己同流合污!
他明白了,原来历安不仅胆小,还想拉着自己一起堕落!
这是在用这种方式,考验自己的风骨!逼迫自己站队!
一股热血,首冲脑门。
读书人那点仅存的,也是最后的傲骨,被彻底点燃了!
“士可杀,不可辱!”
陈文轩涨红了脸,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发出一声怒吼。
他对着趾高气扬的蔡攸,怒目而视。
“我辈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之书,求的是心中大道!岂能与尔等奸佞之辈,同流合污!”
话音未落,他竟一个箭步上前,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一把夺过了蔡攸手中的画卷!
“嘶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响彻大殿。
那幅价值千金,由当朝太师亲笔题跋的《雪雁图》,竟被陈文轩,当场撕成了两半!
他还不解气,双手并用,三下五除二,就将那幅画,撕成了一地飘飘扬扬的碎片!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蔡攸脸上的倨傲,变成了错愕,又从错愕,变成了铁青。
他指着状若疯虎的陈文轩,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终,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陈文轩,又看了一眼旁边那个一脸“震惊”与“无奈”,仿佛在说“你看我这下属脾气就是这么臭”的历安。
“好!好!好!”
蔡攸连说三个好字,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哼,拂袖而去。
那滔天的仇恨,完美地,精准地,全部转移到了陈文轩的身上。
而历安,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爱护下属”,想为下属“铺路”,却又对下属那“耿首火爆脾气”无可奈何的“忠厚长者”。
他既没有得罪蔡京,又“保全”了清名。
风波平息。
历安看着一地狼藉,和那个还在呼呼喘着粗气的陈文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
此事,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宫中。
御书房内,赵佶听着太监杨戬的回报,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抚掌大赞。
“妙啊!实在是妙啊!”
他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脸上满是兴奋。
“这个历安,此计,乃是一石三鸟!”
“其一,他借那个愣头青下属之手,干脆利落地拒了蔡京的拉拢,让自己干干净净脱身。”
“其二,他用太师的画,试探出了那个叫陈文轩的书生,到底是真的有风骨,还是沽名钓誉之辈。”
“其三,他在外人面前,还为自己博了个爱才惜才,却又管不住愣头青下属的好名声!”
赵佶停下脚步,眼中闪烁着一种发现绝世珍宝的光彩。
“此等心机,此等手段,滴水不漏,环环相扣!非大才不能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