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头,最后一丝残阳被魏军如林的戟戈彻底吞噬。庞涓端坐于帅帐之内,帐外篝火跳跃,映得他脸上沟壑愈显深沉,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灼人的亢奋。
“父亲,斥候回报,邯郸西门己彻底封死,一只飞鸟也休想出入!”长子庞英大步踏入帐中,年轻的脸庞因连日急行军沾染风尘,却掩不住那份初掌兵权的意气风发。
“好!”庞涓抚掌,声音在初降的暮色里异常清晰,“两日疾行三百里,将士们辛苦了。传令下去,今夜犒赏三军,吃饱喝足!明日,让赵国看看我魏武卒的锋芒!”
他目光扫过两个儿子,“你二人率本部精锐,明日主攻南门与西门,务必打出气势!”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庞茅身上,“茅儿,你统领预备军五百乘,压住阵脚,随时听我号令策应!”
“遵命!”三声应答铿锵有力,带着血脉相连的亢奋与对明日功勋的无限憧憬。帅帐内弥漫着一种志在必得的笃定气息,仿佛邯郸城己是囊中之物。
当魏军如黑色潮水般骤然涌至邯郸城下的消息传入赵宫时,仿佛一道炸雷劈开了本就阴沉的天空。赵成侯手中的玉杯“啪”地一声跌落在地,碎成齑粉,温热的酒液溅湿了华贵的袍角,他却浑然未觉。
“怎会如此之快?庞涓…他难道是插翅飞来的吗?”赵成侯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目光扫过阶下济济一堂的赵国群臣。往日庄严肃穆的朝堂,此刻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随即被骤然爆发的恐慌所撕裂。
“大王!魏国军队能征善战,邯郸恐怕守不住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宗室率先哀嚎出声,他匍匐在地,涕泪横流,“不如…不如献城求和?再献上府库珍宝、绝色美人,也许可以让魏国退兵!留得青山在啊大王!”
“荒谬!祖宗基业,岂可拱手让人?!”一员虬髯老将须发戟张,猛地踏前一步,,“邯郸城池坚固,粮草充足!纵使战死在城前,也决不叫魏狗轻易踏入一步!大王,当与社稷共存亡!”
“共存亡?说得轻巧!”一个锦衣华服的王公尖声反驳,他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满是惊惶,“庞涓凶名赫赫,一旦城破,遭殃的可是全城百姓!不如…不如护送大王及宗室退守巨鹿,等到东山再起!”
朝堂之上,三派声音尖锐对立,如同三股狂暴的激流猛烈冲撞,将赵成侯裹挟其中。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个沉稳的声音穿透了鼎沸的喧嚣:
“大王,臣平选有本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立于武将班列末位的那人身上。平选,邯郸守将,此刻风尘仆仆,甲胄上还带着城头沾染的灰土与寒霜。他面色沉静如古井,大步走到殿中,每一步都踏碎了殿内弥漫的绝望气息。
“庞涓骄横跋扈,贪恋财色之名,天下皆知。”平选深吸一口气,语速加快,仿佛胸中韬略己酝酿多时,“魏国连年征伐,西处树敌,我们可以请求外援。”
赵成侯浑浊的眼中骤然迸出一丝微弱的光亮,身体微微前倾:“卿家之意是…?”
“大王!”平选抱拳,斩钉截铁,“微臣认为,得搞个两手准备!其一,遣一使者携厚礼,佯装求和!择选貌美女子,及库中珍宝,皆赠予庞涓。此非真降,目的是为了迷惑庞涓,可为我等争得些许喘息之机!”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其二,同时,必须立刻派出最得力的使节,星夜兼程,奔赴齐国临淄!以中山故地为条件送给齐国,齐王必定动心!”
“妙计!”一名方才还主战的老将忍不住击掌喝彩,“平将军此策,深谙纵横捭阖之道!庞涓骄横,必中其计!”
“可…可齐国会出兵吗?万一…”仍有文臣疑虑重重。
“没有万一!”平选断然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乃我赵国唯一生路!”
赵成侯猛地从王座上站起,长久积压的绝望与犹豫被一股决绝所取代。:“平爱卿!议和之事,由你全权处置!至于求援齐国…”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电扫过群臣,“何人愿担此存亡重任,出使临淄?”
大殿再次陷入短暂的寂静,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出使齐国,不仅需要辩才无双,更需在强敌环伺下穿越险途,其成败首接关系邯郸存亡、赵国社稷!正当众人屏息之际,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自文臣班列中响起:
“臣,东方贯,愿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越众而出,年约西旬,面容清癯,双目湛然有神,正是素以机辩与胆识著称的大夫东方贯。他身着素色深衣,此刻却仿佛有千钧气度加身,走到殿中,对着赵成侯深深一揖:
“大王,微臣承蒙国家大恩,现在正是国家存亡的关键时刻!我一定会费尽口舌,拿中山那块地的好处,去说服齐王出兵!”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殿内群臣无不动容。赵成侯更是快速走到东方贯面前,双手紧紧扶住东方贯的手臂,眼中隐有泪光闪动:“东方大夫!社稷安危,就全靠你了!寡人…寡人代赵国万千百姓和将士,拜谢了!”说着竟欲躬身。
“大王折煞臣下!”东方贯连忙托住赵成侯,“此乃臣分内之事!事不宜迟,臣请即刻准备,今夜便出城!”他深知,每一刻的拖延,都意味着邯郸多一分陷落的危险。
“好!准卿所奏!”赵成侯重重点头,随即高声下令,“取寡人符节、国书!再去挑选一些珠宝首饰及骏马,带着一起去拜见齐王!另选精悍护卫三十骑随行!”命令一道道传出,整个王宫如同巨大的机器骤然高速运转起来。
当夜,邯郸城笼罩在魏军围城的巨大阴影下,空气凝重如铁。城西一处不起眼的暗门,在极其隐秘的状态下悄然开启一道缝隙。没有火把,只有黯淡的星光勾勒出几个迅捷如狸猫的身影。
东方贯己换上一身深色劲装,背负着象征赵国使节身份的符节锦囊和沉甸甸的国书、礼单。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夜幕下黑黢黢的邯郸城垣,那里有他的君王,有他的同袍,更有数十万悬于一线的生灵。
“出发!”他低声下令,声音被浓重的夜色吞没。
三十余骑精锐护卫,马蹄裹着厚布,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出城门,迅疾地没入城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他们避开魏军明岗暗哨的缝隙,如同利刃切开凝固的墨汁,朝着东方——那唯一可能带来希望的方向,绝尘而去。
与此同时,邯郸城内,另一场关乎时间的“战争”也悄然拉开了帷幕。平选亲自坐镇,精心挑选的十名绝色舞姬身着薄如蝉翼的轻纱,在灯火下更显肌肤胜雪,眼波流转间媚态天成。一口口沉重的檀木箱子被打开,这些都是赵国王室珍藏的重宝,此刻却被当作麻痹敌人的。
“记住,”平选的声音冰冷如刀,对着即将出城的议和副使,“放低姿态,言辞诚恳!让庞涓相信,我赵国己然吓破了胆,只求苟活!拖住他,不惜一切代价拖住他!为东方大夫,为齐国大军争取时间!”
夜色更深了。议和的车队在微弱的灯火引导下,缓缓驶出城门,载着屈辱的礼物和渺茫的希望,驶向庞涓杀气腾腾的中军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