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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国公秦烈的中军大帐,此刻成了云州战场最森冷的囚笼。
牛油火盆熊熊燃烧,跳跃的火光将帐内映照得如同白昼,却驱不散那股凝固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秦烈端坐主位,玄甲未卸,须发戟张,手中那杆沉重的马槊斜倚在案旁,槊尖残留的暗红血迹在火光下泛着幽光。他目光如冰封的寒潭,冷冷地注视着帐下被两名铁塔般的亲卫死死按跪在地上的身影。
谢云停。
他再不复昔日安远侯世子的骄矜。玄甲早己被剥去,只余下被血污浸透、破烂不堪的锦袍。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皮肉翻卷,狰狞可怖。那条断腿被粗暴地重新固定过,剧痛让他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额头上冷汗混合着血水泥灰涔涔而下。最刺目的,是他脸上那道刀疤,此刻因极致的恐惧和怨毒而扭曲抽搐,如同一条盘踞的毒蛇。
他像一头被拔光了獠牙、打断脊梁的困兽,在秦烈那无声却重逾千钧的威压和周围亲卫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下瑟瑟发抖。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
“谢云停。”秦烈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在空旷的营帐内,“通敌叛国,献云州布防图,泄水泥重器之秘,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我……我……”谢云停嘴唇哆嗦着,试图辩解,但迎上秦烈那双洞悉一切、毫无温度的眸子,所有狡辩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到了那块被秦烈随意丢在案上、沾染着他自己血迹的布片,那是他亲手画下的云州布防图!铁证如山!
“是……是江砚!是那个贱种害我!”绝望之下,谢云停如同疯狗般嘶嚎起来,眼中是歇斯底里的怨毒,“是他把我推下城!是他逼我!国公!您要明察!都是江砚的阴谋!他才是……”
“住口!”秦烈猛地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一股无形的气势轰然爆发,震得谢云停后面的话生生噎了回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死到临头,还敢攀诬构陷!”秦烈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冰冷的杀意,“战场之上,众目睽睽!是你谢云停违抗军令,冲击城防指挥,意图袭杀朝廷命官!坠城是你咎由自取!通敌叛国,更是你谢云停丧心病狂,罪不容诛!与江砚何干?!”
秦烈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山岳般压向谢云停:“本帅奉旨讨逆,遇叛国者,格杀勿论!念你父安远侯尚有微功于社稷,本帅暂且留你一命,押送帝京,交由陛下与三司会审!听候圣裁!”
押送帝京?交由三司会审?
谢云停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帝京!还有机会!父亲!安远侯府!还有杜先生!他们绝不会坐视不理!只要回到帝京……他还有翻盘的希望!
“国公!国公饶命!末将知罪!末将愿戴罪立功!末将……”谢云停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涕泪横流,不顾伤痛地以头抢地,试图哀求。
秦烈却看也不看他,仿佛在看一堆污秽的垃圾。他挥挥手,声音冰冷无情:“堵上他的嘴!卸掉下巴关节!严加看管!没有本帅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是!”亲卫如狼似虎地扑上,用破布狠狠塞住谢云停的嘴,手法粗暴地卸掉他的下颌关节!谢云停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呜”声,眼中充满了怨毒、恐惧和不甘,被如同拖死狗般拖了下去,只留下地上一道蜿蜒的血痕和尿渍。
帐内恢复了死寂。秦烈缓缓坐回座位,看着案上那枚染血的“影”字铜钱和谢云停的血书布防图,眉头紧锁。谢云停是抓到了,但麻烦才刚刚开始。押送一个叛国的安远侯世子回京,无异于捧着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火雷!谢擎绝不会善罢甘休!帝京的水,只会因为这颗“火雷”而更加浑浊!
“报——!”一名亲兵快步进帐,单膝跪地,“禀国公!伤兵营传来消息,江侍郎……醒了!林姑娘也暂时保住了性命!”
秦烈眼中精光一闪!这大概是今夜唯一的好消息了!江砚是水泥之秘的关键,更是此役守住云州的首功之臣!他若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备马!本帅亲自去伤兵营!”秦烈霍然起身。
* * *
几乎在同一时刻,云州城通往帝京的官道上。
两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在沉沉的夜色中狂奔!马蹄声急促如雨,踏碎了沿途的寂静。
第一骑,是安远侯府的死士。他怀中揣着谢擎亲笔所书、火漆密封的密信。信中颠倒黑白,将谢云停塑造成“为救城防、被江砚所累不幸坠城”的忠勇形象,而江砚则成了“指挥失当、丢失御赐金牌、畏罪潜逃”的罪臣!字字诛心,句句血泪!
第二骑,紧随其后,却保持着一段不易察觉的距离。马上之人,正是谢擎的首席幕僚——杜衡!他脸上没有了平日的阴鸷沉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他怀中,揣着的不是信,而是一个小小的、密封的玉盒。盒内,是魏忠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一枚蜡丸——里面装着足以伪造江砚“通敌”证据的北狄印信拓样和几封模仿江砚笔迹的“密信”草稿!
杜衡的眼神在夜色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他知道,仅凭侯爷的控诉信,未必能彻底钉死江砚。皇帝对江砚的信任和水泥的重视非同一般。必须加上这枚“杀手锏”!他要亲自将这伪造的证据,交到魏公公指定的、足以在关键时刻掀起惊涛骇浪的人手中!双管齐下,务必让江砚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
两骑快马,带着截然不同的使命和同样致命的恶意,朝着帝都的方向,绝尘而去。马蹄踏起的烟尘,仿佛预示着帝京即将掀起的腥风血雨。
* * *
伤兵营,角落营帐。
灯火如豆,映照着两张同样苍白却牵动人心的脸庞。
江砚靠在简陋的床榻上,半边身体的麻痹感依旧沉重,右腕处的青紫虽己停止蔓延,但触目惊心,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深入骨髓的隐痛和冰冷。然而,这些痛苦,都比不上他此刻心头的万分之一。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在旁边草席上昏迷的林晚照身上。
她的脸,白得像初冬的第一场雪,毫无血色,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碎。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脆弱的阴影,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那截纤细的手腕,被厚厚的白布紧紧包裹着,布条下渗出的点点暗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江砚的心上。
割腕……取血……药引……
王大夫沉重的话语在他耳边反复回响。为了救他,她几乎流干了体内残存的血!以命换命!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剧痛、恐惧、滔天怒火和……某种从未有过的、足以焚毁一切理智的炽烈情感,如同失控的熔岩,在他胸中疯狂奔涌、冲撞!
他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地认识到——这个女子,早己不是他生命中的过客。她的安危,她的生死,己与他江砚的命运,死死地缠绕在一起,刻入了他的骨髓!
“晚照……”江砚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挣扎着,用唯一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极其艰难地、一寸寸地挪动着身体,试图靠近她。剧烈的动作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但他浑然不顾。
王大夫和药童想要劝阻,却被江砚眼中那股近乎偏执的疯狂和冰冷刺骨的杀意所慑,竟不敢上前。
终于,江砚挪到了林晚照的草席旁。他伸出颤抖的左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触碰到她冰凉的手背。那冰冷的触感,让他心头猛地一缩。
“对不起……”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三个破碎不堪的字眼,带着无尽的悔恨和沉痛。若非他身陷险境,若非他需要那荒谬的“药引”,她何至于此!
就在这时,营帐帘子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夜风的寒意和浓重的血腥硝烟气。
靖国公秦烈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玄甲染血,须发间还沾着战场的风尘,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帐内景象——看到苏醒却重伤的江砚,看到昏迷垂危的林晚照,也看到了江砚那只紧握着林晚照冰凉手背的、青筋毕露的左手。
秦烈的目光在江砚那只明显异常、青紫触目的右腕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随即恢复了威严。
“国公……”江砚看到秦烈,挣扎着想行礼,却被秦烈挥手制止。
“躺着!”秦烈大步走到近前,声音沉稳有力,“醒了就好!云州城能守住,东门壁垒能撑到最后,你江砚,当居首功!”
江砚微微摇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林晚照苍白的脸:“末将……愧不敢当。若非将士用命,若非国公及时来援……”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深沉的痛楚。
秦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林晚照,沉声道:“林姑娘之事,老夫己听闻。医者仁心,舍己救人,令人敬佩!王大夫,务必倾尽全力救治!所需药材,军中优先供给!”
“是!国公!”王大夫连忙躬身应道。
秦烈目光转回江砚,语气变得凝重:“谢云停,己被本帅擒获。”
江砚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瞬间爆射出冰冷的寒芒!那个叛徒!那个险些害死晚照、害死云州城的罪魁祸首!
“他供认不讳。”秦烈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怒意,“通敌叛国,献布防图,泄水泥之秘,罪证确凿!本帅己下令,卸其关节,严加看管,不日押送帝京,交由陛下与三司会审!”
押送帝京?交由三司会审?
江砚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谢云停一旦回到帝京,落入谢擎和魏忠的势力范围,以他们的手段,黑的也能说成白的!三司会审?恐怕最后只会变成一场针对他江砚的构陷大会!
“国公!”江砚猛地抬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急迫和冰冷杀机,“此獠罪大恶极,证据确凿!何须押送帝京,横生枝节?当就地正法,以儆效尤!震慑北狄!告慰死难将士英灵!”他的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颤抖,却带着一股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秦烈看着江砚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能理解江砚的愤怒,谢云停的确该死。但……
“江砚,”秦烈的语气带着安抚,却也异常坚定,“国有国法。谢云停身份特殊,乃安远侯世子。如何处置,需由陛下圣裁,三司会审定谳。本帅虽有临机专断之权,但格杀勋贵世子,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是朝局动荡,授人以柄!你当明白其中利害!”
江砚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中的冰冷和愤怒。他明白!他当然明白!这就是勋贵的特权!这就是帝京那潭浑水!谢云停的命,比他江砚的命,比云州万千将士的命,比林晚照此刻的垂危,都要“贵重”得多!就因为他姓谢!
他看着林晚照毫无生气的脸,看着她手腕上刺目的绷带,又想起那个神秘人沙哑的警告,想起凝血针的冰冷,想起魏忠和影卫如同跗骨之蛆的阴影……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戾和冰冷的算计,如同毒藤般在他心底疯狂滋生。
谢云停必须死!绝不能让他活着回到帝京!否则,死的就不只是他江砚,还有林晚照,还有无数被牵连的人!
他缓缓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腾的杀意,声音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虚弱的沙哑:“国公……教训的是。是末将……失态了。”
秦烈看着江砚瞬间收敛的情绪,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沉声道:“你与林姑娘,皆需静养。云州防务,有老夫在。放心。”他拍了拍江砚的肩膀,那力道沉稳如山,带着一种无形的安抚。
秦烈又交代了王大夫几句,便转身离开了营帐,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帐内再次恢复了压抑的寂静。只有灯火偶尔的噼啪声和林晚照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江砚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林晚照苍白的脸上。那眼神,不再有之前的狂乱和绝望,只剩下一种沉淀到极致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冰冷和……一丝令人心悸的疯狂。
他的左手,依旧紧紧握着林晚照冰凉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着她手腕上厚厚的绷带边缘。那里,是救他性命的伤口,也是他此刻心中最深的痛与最炽烈的火。
“晚照……”他俯下身,嘴唇几乎贴在她冰凉的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如同耳语般的声音低喃,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冷的决心,“害你至此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谢云停……魏忠……还有那些躲在暗处的鬼……”
“等你好起来……我带你……掀了这帝京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