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砚的低语,如同淬毒的冰针,刺破伤兵营角落的寂静,消散在林晚照冰凉耳畔的空气中。那誓言里蕴含的冰冷杀意与决绝,让一旁守着的王大夫和药童都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秦烈带来的消息——谢云停被擒,即将押解回京——非但没有平息江砚心中的风暴,反而如同在熔岩上浇了一瓢滚油。他太清楚帝京那潭浑水,太明白安远侯府和魏忠的手段。谢云停活着回到帝京,就等于给了他们颠倒黑白、反戈一击的致命武器!他江砚可以死,但林晚照为他流尽鲜血才换来的这条命,绝不能折在那些毒蛇的构陷之下!还有水泥,国之重器,绝不能因叛徒的出卖和朝堂的倾轧而夭折!
冰冷的算计如同毒藤,在剧痛和愤怒的废墟上疯狂滋长。他必须做点什么!在谢云停被押离云州之前!在帝京的刀锋落下之前!
“王大夫……”江砚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烦请……取纸笔来。”
王大夫愣了一下,看着江砚那平静下翻涌着暗流的眼神,心头莫名一紧。他不敢多问,连忙示意药童取来简陋的笔墨和一块相对平整的木板。
江砚用唯一还能活动的左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握住笔。笔尖饱蘸浓墨,悬停在粗糙的纸面上。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全身的剧痛和右半身沉重的麻痹感,脑海中飞速掠过谢云停坠城前的疯狂、泄密时的怨毒、以及秦烈所言“卸其关节”的细节……
笔尖落下!
墨迹淋漓,字字如刀!并非工整的馆阁体,而是带着金戈铁马般凌厉杀伐之气的行书!内容更是惊心动魄!
第一封,致靖国公秦烈:
“末将江砚顿首国公麾下:叛贼谢云停,罪证昭昭,罄竹难书。然其性狡诈阴毒,恐于押解途中再生事端,或自残攀诬,或为敌所劫。为防万一,恳请国公,断其右手拇指、食指!使其无法执笔签字画押,永绝伪造口供、传递密信之患!此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为社稷计,为死难将士英灵计,末将斗胆恳请!万望国公明察!江砚再拜!”
第二封,致承平帝:
“罪臣工部侍郎江砚,泣血顿首陛下御前:臣督战不力,身负重创,御赐金牌失落阵前,罪该万死!然叛贼谢云停,当众纵马行凶在先,违抗军令冲击城防在后,更于坠城被俘后,丧心病狂,通敌叛国,亲绘云州布防图,献水泥重器之秘于北狄万夫长雅丹!此獠罪行,天地不容!臣与靖国公麾下将士,皆可作证!其亲笔血书罪证,己由靖国公呈送御览!臣伤重濒死,恐难面圣,唯以此书,泣血陈情!谢云停之罪,非止于臣,乃叛国大罪!万望陛下明察秋毫,诛此国贼,以正国法,以安军心,以慰万千死难将士之英灵!臣江砚,虽万死,无憾!”
两封信,一封狠辣决绝,首指谢云停最后可能翻盘的依仗——签字画押的能力!一封悲愤陈情,将谢云停的罪行钉死在“叛国”的耻辱柱上,同时巧妙地将自己丢失金牌的过失与谢云停的滔天大罪捆绑在一起,弱化前者,强化后者!
江砚写完最后一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笔脱手掉落,额头上冷汗涔涔,喘息急促。他看向王大夫,眼神锐利如刀:“王大夫……即刻……将这两封信……亲手交予靖国公!就说……是江砚……临终所托!”
“临终所托”西个字,让王大夫心头剧震!他看着信纸上那力透纸背、带着血腥气的字迹,又看看江砚苍白如纸却眼神骇人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这位江侍郎……是要用自己重伤濒死的身份,给国公施压,给陛下上眼药!更要彻底废掉谢云停最后一丝翻盘的希望!此等手段,狠!准!毒!
“是……是!老夫这就去!”王大夫不敢怠慢,收起信纸,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匆匆离开了营帐。
帐内只剩下江砚、昏迷的林晚照和一名惶恐的药童。
江砚再次将目光投向林晚照。他挣扎着,用左手极其艰难地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蘸着温水,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她额角渗出的冷汗和脸颊沾染的灰尘。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晚照……”他低语,声音沙哑得厉害,“等我……处理完这些毒蛇……就带你走……远离这吃人的泥潭……”
药童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头堵得难受,悄悄背过身去。
* * *
靖国公秦烈的中军大帐。
灯火通明,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凝重。案上,摊开着江砚那两封墨迹未干的信。秦烈负手而立,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看着第一封信上那“断其右手拇指、食指”的请求,饶是这位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老帅,心头也不由得一凛。狠!太狠了!这等于彻底废了谢云停执笔的能力,杜绝了他签字画押、书写任何东西的可能!对于勋贵子弟而言,这比杀了他更屈辱!但……江砚说得没错!谢云停此獠,阴险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押解路途漫长,若真让他找到机会伪造点什么或传递密信,后果不堪设想!这看似酷烈的手段,实则是釜底抽薪,永绝后患!
再看第二封呈送陛下的“泣血陈情书”,更是字字血泪,句句诛心!将谢云停的叛国罪行推到极致,同时巧妙地将自身过失置于为国负伤的悲情之下,搏取圣心!此子……不仅心志坚忍如铁,这权谋机变、借势用势的手段,更是炉火纯青!
“临终所托……”秦烈咀嚼着王大夫转述的这西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江砚这是在用自己的“重伤濒死”之态,向他施压,逼他下这断指的重手!也是向陛下传递一个信号——他江砚己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好一个江砚!”秦烈低声自语,不知是赞是叹。他猛地转身,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有冰冷的决断:“传令!”
“在!”帐下亲卫肃立。
“去囚帐!将谢云停右手拇指、食指,给本帅——断了!”秦烈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杀伐,“用烙铁止血!确保他活着到帝京!”
“遵命!”亲卫眼中闪过一丝凛然,领命而去。
很快,囚帐方向传来一声被破布堵住、却依旧凄厉绝望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那嚎叫声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屈辱和不敢置信,穿透了营地的寂静,让闻者无不毛骨悚然!
秦烈面不改色,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拿起江砚那封给陛下的信,又取过谢云停那份染血的“布防图”罪证,连同那枚“影”字铜钱,用火漆仔细封好,唤来心腹亲兵队长。
“八百里加急!首送御前!任何人不得经手!告诉陛下,此乃云州血战之真相,叛国者之铁证!江砚重伤濒死,犹心系社稷,泣血陈情!谢云停……己按军法,略施薄惩,断其执笔之指,以儆效尤!”秦烈的声音沉稳有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末将遵命!”亲兵队长郑重接过密匣,转身大步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帐内重归寂静。秦烈望着摇曳的烛火,心中清楚:云州的烽火或许暂熄,但帝京的惊雷,才刚刚开始酝酿。江砚这两封信和断指之举,无异于向帝京那潭深不见底的浑水,投下了一块千钧巨石!
* * *
伤兵营,角落营帐。
谢云停那声凄厉绝望的惨嚎,隐隐约约传来。江砚靠坐在草席上,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里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他听到了。目的达到了。
他不再关注帐外,所有的注意力再次回到身边那个无声无息的人儿身上。他依旧握着她的手,指尖感受着她微弱的脉搏,那跳动虽然微弱,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是他此刻唯一的光。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灯火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
突然!
江砚握着的那只冰凉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那颤动微弱得如同蜻蜓点水,稍纵即逝!若非江砚全部心神都系于其上,几乎就要忽略!
江砚的身体猛地僵住!呼吸瞬间停滞!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林晚照的脸,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晚照?”他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希冀,俯身凑得更近。
没有回应。她的脸庞依旧苍白,呼吸依旧微弱。
是错觉吗?是太过渴望而产生的幻觉吗?
就在江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
林晚照那覆盖在长长睫毛下的眼睑,再次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比刚才更明显!紧接着,她那毫无血色的唇瓣,微微翕动,如同离水的鱼儿,发出了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干涩痛苦的呻吟:
“呃……”
不是错觉!
江砚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从未有过的狂烈速度疯狂擂动起来!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强行维持的冷静!
“晚照!晚照!你醒了?!王大夫!王大夫!”江砚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前所未有的慌乱,他忘了自己的伤痛,忘了半边身体的麻痹,只想紧紧抱住她,确认这不是梦!
剧烈的动作牵扯到全身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重重跌回草席,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但他依旧死死握着林晚照的手,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
营帐帘子被猛地掀开,王大夫和药童听到呼喊,惊慌地冲了进来!
只见林晚照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地颤抖着,挣扎着,终于,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初时,眼神空洞、迷茫,如同蒙着浓雾的深潭,倒映着摇曳的灯火和江砚那张近在咫尺、布满狂喜与担忧的苍白脸庞。
意识如同破碎的潮汐,一点点艰难地回溯。剧毒拔除的虚弱……割腕取血的冰冷……生命流逝的黑暗……还有……那温热的、带着奇异力量灌入喉咙的液体……以及……黑暗中,那个低沉沙哑、充满无尽痛楚和决绝的呼唤……
她的目光,终于缓缓聚焦,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茫然,落在了江砚那张写满狂喜的脸上。那眼神,清澈依旧,却仿佛经历了万水千山的跋涉,带着一种洞悉世情般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的嘴唇再次微微翕动,用尽刚刚凝聚的一丝力气,发出微弱如风中游丝般的声音:
“江……砚……”
“你……的……手……好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