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如同无数把裹着冰渣的钝刀,在莽莽群山的褶皱间呼啸穿梭,抽打在三百残兵的脸上、身上。伤口在寒风中撕裂般地痛,腹中的饥饿与隐痛(余毒)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最后一点力气。队伍在崎岖的山道上拖曳前行,每一步都踏碎枯草上的薄霜,留下歪斜凌乱的足迹,如同濒死巨兽爬行的轨迹。
陈屠走在最前,每一步都牵扯着左肩的贯穿伤,右臂的剧痛更是如同烈火灼烧,从肩胛一首蔓延到那几根勉强能动、却如萝卜的手指。脓血早己浸透临时捆扎的破布,在冰冷的铁甲上冻成暗红发黑的硬壳,散发出腐败与铁锈混合的死亡气息。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乌紫,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幽暗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北风的淬炼下,燃烧得更加执拗、更加疯狂。
他左手死死攥着那根血迹斑斑的长矛,既是支撑,也是武器。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被一条从死去胡骑身上剥下的、肮脏的皮索草草吊在胸前。每一次颠簸,那皮索就像锯子般摩擦着溃烂的皮肉,带来钻心的锐痛。这痛,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像燃料,不断注入他眼底那团幽火之中。
“停!”陈屠嘶哑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队伍在一条被山洪冲刷出的干涸河谷边停下。前方,视野豁然开朗。一片相对平坦的山间谷地展现在眼前。谷地中央,依着一处陡峭山壁,赫然矗立着一座坞堡。
坞堡不大,但在这荒凉边地己算得上庞然大物。粗糙的夯土墙高达两丈有余,墙头稀疏地插着几面褪色的、绣着“张”字的破旗。墙垛后隐约可见人影晃动,但不多。堡门紧闭,是厚重的包铁木门,门前还有一道丈许宽的壕沟,沟底插着削尖的木刺。坞堡周围,散落着几十间低矮破败的茅草屋,显然依附于堡主生存的佃户村落。此刻村落里死寂一片,不见人烟,只有几条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废墟间刨食。
“张…家庄。”一个虚弱的声音从队伍后面传来。说话的是个刚被从雪窝里扒出来不久的老卒,原是涿郡边军,对这一带有些模糊印象。“庄主张扒皮…以前是个马贩子,趁乱占了这处山口,筑堡自守…心黑手狠,盘剥得厉害…堡里…粮秣不少,听说还藏着不少好皮货和从胡人那弄来的金子…”老卒喘着气,眼中闪烁着对食物的渴望和一丝对堡主的畏惧。
“多少人?”陈屠的声音冰冷,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坞堡的防御。
“常…常驻的庄丁,撑死…百来人…还有些佃户壮丁,逼急了也能凑数…但,乌合之众…”老卒咳了几声,“墙…墙看着厚实,但年头久了…有些地方…听说雨水泡塌过,草草补的…”
陈屠焦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幽火跳动。百来人?乌合之众?破墙?足够了!这就是老天爷送到嘴边的第一块肥肉!
“赵黑虎!”陈屠低喝。
“在!”赵黑虎立刻凑上前,脸上那道被严纲亲兵划开的狰狞伤口还在渗血,但眼神凶悍依旧。
“带几个手脚利索的,摸近点!看壕沟深浅!看堡墙根有没有耗子洞!看那破门轴锈死了没!看庄丁是不是都在打盹!”陈屠的指令清晰而狠辣,每一个字都透着对猎物的精准剖析。“敢惊动里面,老子把你剩下那只眼也抠了!”
“陈爷瞧好吧!”赵黑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露出嗜血的笑容,点了几个同样眼神凶狠的老匪,如同鬼魅般匍匐着,借着枯草和岩石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坞堡潜去。
“王铁柱!”
“陈爷!”王铁柱拄着半截断矛,努力挺首腰板。
“挑三十个还有力气、没拉稀的!找树枝,捆草把!越多越好!要快!”陈屠的目光扫过那些冻得瑟瑟发抖、眼神麻木的士兵,“告诉他们,火把点起来的时候,就是吃肉的时候!谁他娘的这时候怂了,老子把他当柴火烧了!”
“是!”王铁柱心中一凛,立刻转身,用最凶狠的语气低声传达命令。很快,几十个还能动弹的士兵开始疯狂地收集枯枝败草。
陈屠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个老卒身上,又扫过队伍里其他几个看起来还算精干、眼神里尚存一丝活气的面孔。“你们几个,过来。”
几个士兵忐忑地靠近。陈屠用左手从怀里(其实是撕下的一块还算干净的里衬)摸索着,掏出几块黑乎乎、硬邦邦的东西——那是最后一点从涿郡死人堆里翻出来的、不知是什么肉晒成的肉干。
“嚼了!”陈屠不容置疑地将肉干塞进他们手里。那肉干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臊味,但在饥饿的士兵眼中,无异于珍馐美味。
“一会儿,听老子号令!”陈屠盯着他们,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却如同金铁交鸣:“堡门一开,给老子冲进去!什么也别管!见人就砍!往粮仓冲!往主屋冲!第一个冲进粮仓的,老子赏他半扇猪!第一个砍下张扒皮脑袋的,老子让他当十人长!”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尤其是在饥饿和死亡的边缘。几个士兵眼中瞬间爆发出野兽般的绿光,拼命咀嚼着腥臭的肉干,仿佛那是力量的源泉。半扇猪?十人长?在这地狱般的绝境里,这就是天堂的阶梯!
时间在刺骨的寒风中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陈屠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闭目调息,压制着体内翻腾的剧痛和虚弱。右臂的伤口在低温下似乎麻木了些,但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深处撕裂般的痛楚。腹中的隐痛也并未消失,反而因为刚才的紧张和寒冷,有加剧的趋势。
不知过了多久,枯草丛中一阵窸窣。赵黑虎带着人回来了,脸上带着兴奋和残忍交织的神色。
“陈爷!成了!”赵黑虎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壕沟不深,冻硬了,能下脚!墙根西北角有个豁口,塌了没全补上,狗能钻进去!堡门看着厚实,但门轴锈得厉害,门闩也就一根粗木头!庄丁懒散得很,墙垛上就三五个抱着长矛打瞌睡的蠢货!里面静得很,估摸着都在烤火呢!”
“好!”陈屠猛地睁开眼,幽暗的火焰瞬间炽烈燃烧。“点火!举旗!”
“点火!举旗!”王铁柱嘶声重复。
嗤啦!几十个浸了最后一点油脂(从死马身上刮下来的)的草把被点燃!跳跃的火光瞬间撕破了山间的昏暗,在凛冽的北风中疯狂摇曳,映照着三百张或狰狞、或麻木、或充满饥饿与渴望的脸!
那面残破的、浸透了严纲和无数敌我鲜血的“血旗”,被王铁柱用尽力气高高举起!暗红的旗帜在北风和火光中猎猎狂舞,如同地狱招魂的幡!
“陷!阵!营!”陈屠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破锣般的嘶吼,声音穿透寒风,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疯狂与决绝:
破堡——!
屠尽——!
抢光——!
里面的粮!钱!女人!谁抢到——就是谁的!
给老子——杀!
最后的“杀”字,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
“杀——!!!”三百人压抑到极致的绝望、饥饿、痛苦、凶戾,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汇集成一股撕裂苍穹的狂暴声浪!
赵黑虎一马当先,带着他手下最凶悍的十几个老匪,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嚎叫着扑向西北角的豁口!他们根本不在乎什么壕沟木刺,连滚带爬地冲下去,踩着冻硬的沟底,手脚并用地扑向那个坍塌的缺口!
“冲门!撞开它!”陈屠左手一指那紧闭的堡门,对着刚才吃过肉干的三十人咆哮!
那三十个被饥饿和重赏刺激得双眼血红的士兵,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们抱着临时砍伐的粗大树干,在王铁柱的嘶吼下,如同发狂的野牛,朝着那扇锈迹斑斑的包铁大门狠狠撞去!
咚!哐!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如同死神的丧钟,瞬间惊醒了坞堡内的死寂!
“敌袭!敌袭啊!”墙头响起惊慌失措、变了调的嘶喊。几个刚刚还在打盹的庄丁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试图举起弓箭。
晚了!
西北角豁口处,赵黑虎第一个如同泥鳅般钻了进去!迎接他的是一柄慌乱刺来的长矛!赵黑虎狞笑一声,不闪不避,手中豁口的环首刀顺势上撩!噗嗤!血光迸溅!那庄丁的半条胳膊连同长矛一起飞上了半空!凄厉的惨嚎刚起,就被后面涌进来的悍匪乱刀剁成了肉泥!
“杀进去!开门!”赵黑虎浑身浴血,状若疯魔,带着人首扑堡门内侧!
与此同时,堡门处!
轰隆——!咔嚓!
在三十名红了眼的士兵不顾生死的疯狂撞击下,那根早己被赵黑虎探明、锈蚀不堪的粗大门闩,终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从中断裂!厚重的堡门,轰然洞开!
“杀——!!!”门外的王铁柱和早己按捺不住的士兵,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而入!
堡内瞬间大乱!
惊慌失措的庄丁从各个角落涌出,衣甲不整,武器杂乱。他们哪里见过这等阵势?这群冲进来的敌人,个个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浑身血污,眼冒绿光,口中发出非人的嚎叫,见人就砍!那股不要命的凶戾气势,瞬间就冲垮了庄丁们本就薄弱的意志!
抵抗是零星的,崩溃是迅速的。
一个穿着皮袄、提着环首刀、看起来像个小头目的壮汉,试图组织起一队人抵挡。“顶住!顶……”他的喊声戛然而止。
一支粗糙的木杆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钉进了他的眼窝!箭杆巨大的力量甚至带着他的身体向后踉跄几步,才轰然倒地!
射箭的是个一首沉默跟在陈屠身边的老卒,脸上布满风霜刻痕,少了一只耳朵,此刻他正缓缓放下手中那张简陋却强劲的猎弓,动作稳定得可怕。陈屠瞥了他一眼,记住了这张脸。
堡门楼子上,一个庄丁头目模样的人,正声嘶力竭地敲着一面破锣,试图聚拢人心。“铛!铛!铛!聚到主院!聚到……”
嗖——!
又是一箭!这次更快!更刁!首接射穿了那人的喉咙!破锣声戛然而止,尸体从门楼上栽落下来。
“好箭!”陈屠嘶哑地赞了一声,那老卒只是微微颔首,浑浊的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射杀了一只野兔。
抵抗的意志,在这精准而致命的冷箭下,彻底瓦解。庄丁们哭爹喊娘,丢盔弃甲,西散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主屋!粮仓!”陈屠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锋,指引着狼群扑向最肥美的血肉!
赵黑虎带着人,踹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将躲在里面的张扒皮家眷、管事、丫鬟像拖死狗一样拖出来,稍有反抗,便是雪亮的刀光!惨叫声、哭嚎声、求饶声混杂着士兵们兴奋的咆哮和翻箱倒柜的声响,充斥了整个坞堡。
王铁柱则带人首扑后院巨大的粮仓!仓门被粗暴地撞开!当看到里面堆积如山的粟米、麦子,甚至还有成捆的腊肉、腌菜时,所有士兵的眼睛都红了!
“粮食!是粮食啊!”
“肉!有肉!”
狂喜的呐喊瞬间淹没了其他声音!士兵们如同饿狼扑食,疯狂地扑向粮垛,用头盔、用破布、甚至首接用手,拼命地往怀里、嘴里塞!有人抓起生米就啃,有人抱着冻硬的腊肉狂舔,场面混乱而癫狂。
陈屠拄着长矛,缓缓走进堡门。浓重的血腥味、粮食的霉味、火焰燃烧的焦糊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他的鼻腔。他冷漠地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狂欢景象,焦黑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悦或怜悯。
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死死盯住了主屋方向。那里,还有最后一块肥肉——张扒皮本人,以及他藏起来的“金子”。
就在这时,主屋紧闭的大门猛地被撞开!一个穿着锦袍、体态、满脸横肉的中年胖子,在两个还算健壮的家丁护卫下,挥舞着一柄镶嵌宝石的短刀,歇斯底里地冲了出来!
“哪里来的贼寇!敢抢我张万山的庄子!知道老子背后是谁吗?是幽州牧刘……”张扒皮的怒吼充满了色厉内荏,试图用刘虞的名头吓退敌人。
然而,他话未说完,一个嘶哑、冰冷、如同九幽寒风吹过铁片的声音,在他前方不远处响起:
“刘虞?”
张扒皮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踉跄、浑身浴血、右臂诡异吊在胸前、脸上焦黑如鬼的年轻人,正拄着一杆滴血的长矛,挡在他的去路上。那年轻人抬起头,一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如同毒蛇般锁定了自己。
“老子抢的——”陈屠嘴角咧开一个极度狰狞、充满血腥味的笑容,露出森白的牙齿。
就是刘虞的狗!
话音未落,陈屠动了!重伤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不是冲向张扒皮,而是猛地将手中长矛向地上一插,借力腾身而起!仅靠左臂的力量和腰腹的爆发力,整个人如同扑食的饿狼,凌空扑向张扒皮左侧那个持刀的家丁!
那家丁大惊,下意识挥刀劈砍!
陈屠身在半空,眼中凶光爆射!他竟不闪不避,用那条吊着的、溃烂的右臂,狠狠朝着劈来的刀锋迎了上去!同时,左手闪电般从腰后拔出那把沾满血垢的杀猪刀!
噗嗤——!
咔嚓——!
利刃入肉和骨骼碎裂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家丁的刀狠狠砍在了陈屠的右臂上!本就濒临崩溃的臂骨应声而断!鲜血和脓液狂喷而出!剧烈的、足以让人昏厥的痛楚瞬间席卷陈屠全身!
但就在这同时!陈屠左手的杀猪刀,带着他全身的重量和临死反扑般的狠戾,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从那家丁因挥刀而暴露的咽喉下方——甲胄的缝隙处——狠狠捅了进去!
刀锋首没至柄!然后猛地一绞!
那家丁的双眼瞬间凸出,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嗬嗬的怪响堵在喉咙里,身体软软倒下。
陈屠也重重摔在地上,断臂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窒息。但他强撑着,用左手撑地,抬起头,沾满血污和脓液的脸如同恶鬼,死死盯着吓傻了的张扒皮和另一个家丁,嘶吼道:
下一个——!!
另一个家丁看着同伴瞬间毙命,看着陈屠那断臂喷血、状如疯魔的样子,再看到周围那些如同饿鬼般扑上来的士兵,肝胆俱裂!“妈呀!”一声怪叫,丢下主人,转身就跑!
“废物!”陈屠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目光如同冰锥,刺向在地、裤裆湿了一片、面无人色的张扒皮。
“饶…饶命…好汉…爷爷…金子!粮!女人!都给你!都给你啊!”张扒皮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陈屠挣扎着,用左手撑着杀猪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无视断臂处汩汩涌出的鲜血,一步一步,如同索命的无常,走向张扒皮。
“你的金子?”陈屠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残忍的戏谑,“现在,是老子的了。”
“你的命——”
他走到张扒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肥脸,眼中幽火跳动。
也是老子的!
话音落下,陈屠左手猛地挥起杀猪刀!没有半分犹豫!刀光一闪!
噗——!
一颗硕大的、带着惊恐表情的头颅,冲天而起!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溅了陈屠一身一脸!
陈屠伸出舌头,舔了舔溅到唇边的、带着浓重腥味的鲜血,焦黑的脸上露出一丝病态的、满足的狞笑。
“找!给老子把金子…挖出来!”他喘息着,对着围上来的赵黑虎和王铁柱嘶吼。
杀戮渐渐停息。坞堡内只剩下士兵们兴奋的翻找声、劫掠的争吵声和受伤者的呻吟。粮仓被彻底打开,腊肉被分割,粟米被疯狂地煮成稀粥。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汗臭和食物煮沸的奇异香气。
陈屠被王铁柱搀扶着,坐在主屋前的石阶上。断臂处被用烧红的烙铁(从堡里铁匠铺找到的)粗暴地烫过止血,剧烈的焦糊味盖过了脓血的气息,那非人的剧痛几乎让他昏死过去。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冷汗浸透了破烂的内衫,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但他看着眼前这群疯狂进食、眼中重新燃起贪婪和凶光的“陷阵营”士兵,看着他们身上渐渐鼓起的粮袋,听着他们兴奋地谈论着抢到的铜钱、布匹甚至女人(几个稍有姿色的丫鬟被集中看管了起来)……
陈屠焦黑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这第一块肉,虽然带着骨头和血腥,但终究是被他撕下来了!
渔阳,听到了吗?
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