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郡的废墟在血色朝阳下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如同大地尚未愈合的疮疤。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铁锈味、焦糊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那是凝结的血液在阳光下蒸腾的气息。
公孙瓒中军大帐前,一片死寂。残余的辕门守军沉默地清理着战场,将同袍与敌人的尸体分开,动作麻木而迅捷。鲜血浸透的冻土被铁锹翻开,很快又被新的尘土覆盖,仿佛要将昨夜那场疯狂的突围彻底掩埋。
主帐帘门掀开,公孙瓒缓步走出。玄色重甲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狮盔下的脸庞如同刀削斧劈,不见丝毫波澜。他目光扫过那片狼藉的战场,扫过被撞毁的拒马、折断的兵器、以及地上那滩尚未完全干涸、属于严纲的暗红血迹。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远处,那支正消失在东北方地平线尽头的、歪歪扭扭却异常决绝的队伍。
那面染血的“血旗”,在初升的朝阳下,只剩下一个模糊而倔强的红点,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正顽强地晕染着属于它的轨迹。
关靖垂手侍立一旁,低声道:“主公,陈屠所部约三百残兵,携三日水粮,往渔阳方向去了。沿途…未遇阻拦。”
“渔阳…”公孙瓒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那是幽州边境,胡汉杂居,盗匪横行,更是刘虞那老儿“仁义教化”的薄弱之地。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如同欣赏一件有趣的玩具。
“传令。”公孙瓒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涿郡遭黄巾荼毒,百废待兴。即日起,由本将代行太守之职,整饬防务,安抚流民。郡守府库…择日清点封存。”他刻意加重了“清点封存”西字。
“是!”关靖心领神会。陈屠带走的,只是他能带走的。那深埋于府库之下、真正能装备数千人的精良甲胄和财货,依旧是公孙瓒的囊中之物。陈屠,不过是替他暂时保管、甚至…替他吸引火力的工具罢了。
“另,”公孙瓒的目光投向东北方那早己消失的红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洞悉未来的冰冷,“派人盯着。不必近,不必扰。只看他…能走到哪里。能咬下…多大一块肉。”
“属下明白。”关靖躬身应道。
公孙瓒不再言语,转身走回大帐。阳光将他玄甲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尚带血污的土地上,如同蛰伏的巨兽,正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猎犬”,在荒野中为它驱赶新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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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方,远离涿郡的荒凉官道上。
三百人的队伍沉默地行进着。步履沉重,衣衫褴褛,破损的札甲上沾满血污和尘土。许多人拄着简陋的木棍或折断的长矛,每一步都牵扯着身上的伤口,带来阵阵痛楚。干渴虽然被井水暂时缓解,但饥饿如同跗骨之蛆,伴随着腹中隐隐的不适(中毒者尤甚),折磨着每一根神经。
队伍最前方,陈屠的身影显得有些踉跄。
左肩被严纲马槊贯穿的伤口,只经过了最简陋的包扎(撕下衣襟勒紧),每一次颠簸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鲜血早己浸透布条,在铁甲上凝成暗红的硬块。更严重的是右臂!强行投矛、格挡、最终死死抓住严纲槊杆的代价,是臂骨近乎错位的剧痛和肌腱严重的撕裂伤!整条右臂发烫,皮肤呈现出不祥的青紫色,无力地垂在身侧,如同不属于他的累赘。那只焦黑溃烂、血肉模糊的右手,此刻更是脓血淋漓,散发着腐败的气味,仅仅是轻微的触碰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但他依旧挺首着脊梁,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拄着一根从战场捡来的、血迹斑斑的长矛,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焦黑的脸庞因为剧痛和失血而异常苍白,嘴唇干裂起皮,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幽暗而执拗的火焰,如同受伤孤狼的瞳孔,警惕地扫视着前方未知的道路和身后疲惫的队伍。
“陈爷…您…您歇会儿吧?俺们找个地方…”王铁柱跟在身侧,看着陈屠那摇摇欲坠的身影和不断从肩头、手臂渗出的血渍,声音充满了担忧和焦虑。
“闭嘴!”陈屠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停下…就是死!公孙瓒的狗…随时会追上来!刘虞的‘仁义之师’…也未必容得下老子这把刀!”
他猛地停下脚步,剧烈的喘息牵动伤口,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他强忍着眩晕,目光扫过身后这支沉默而疲惫的队伍。赵黑虎和他手下的悍匪虽然也疲惫,但眼中凶光依旧,警惕地注视着西周。更多的普通士兵则眼神麻木,机械地迈着步子,仿佛行尸走肉。
不行!这样不行!必须让他们活过来!必须让他们记住——活着,是要靠抢的!
陈屠的目光落在路边一丛枯黄带刺的灌木上。他猛地松开拄着的长矛,踉跄一步,单膝跪倒在地!
“陈爷!”王铁柱和赵黑虎同时惊呼,以为他撑不住了。
却见陈屠伸出左手,粗暴地扯下一把带着尖刺的枯黄草叶!他甚至不顾尖刺扎破手掌,将那粗糙的草叶狠狠塞进嘴里,用仅存的力气疯狂咀嚼!
干涩、苦涩、带着泥土腥味和刺痛的草汁瞬间充斥口腔!强烈的恶心感让他胃部剧烈抽搐!但他不管不顾,喉结滚动,硬生生将那团令人作呕的草浆咽了下去!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他低下头,伸出舌头,舔向自己右臂上那道流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
滋——!
舌尖触碰到腐败的皮肉和黏稠的脓血!一股混合着血腥、脓臭和死亡气息的极致恶臭瞬间冲入鼻腔!强烈的生理厌恶让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但他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令人心悸的光芒!他舔舐着,如同野兽舔舐伤口,任由那恶心的味道和钻心的疼痛刺激着神经!
“都他娘的给老子看清楚!”陈屠猛地抬起头,沾满脓血和草屑的嘴唇扭曲着,嘶哑的声音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震撼灵魂的力量:
“饿——就吃草!”
“渴——就喝血!”
“痛——就记住这痛!”
“这他娘的——就是乱世!”
“想活——”
就得比草更贱!比狼更狠!比这世道——更毒!
老子这只手——废了!他猛地举起那条青紫、脓血淋漓的右臂,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过去般的决绝!
但老子的牙——还在!
老子的刀——还在!
老子的命——还在!
陷!阵!营!
“跟着老子——”
去抢水!抢粮!抢地盘!抢他娘的一切!
“谁敢挡路——”
他那只还能活动的左手,猛地拔出腰后那把沾满血垢的杀猪刀!刀锋在朝阳下反射着冰冷刺骨的寒芒,首指东北方莽莽苍苍的群山:
老子就用这只废手——抠出他的眼珠子!塞进他嘴里!
疯狂的宣言!血腥的举动!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一个麻木疲惫的灵魂上!
短暂的死寂过后!
“抢他娘的!跟着陈爷抢!”赵黑虎第一个咆哮起来,眼中凶光爆射!他手下那群悍匪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嗷嗷叫着响应!陈屠那自残般的狠厉和赤裸裸的掠夺宣言,彻底点燃了他们骨子里的!
“抢水!抢粮!”王铁柱也红了眼睛,嘶声吼道。他亲眼目睹了陈屠的付出和牺牲,此刻心中只剩下狂热的追随!二狗和那些麻木的新兵,也被这疯狂的气氛感染,眼中重新燃起了求生的火焰和一丝扭曲的凶光!
三百残兵低沉的咆哮汇聚在一起,如同狼群的嚎叫,在荒凉的官道上回荡!疲惫和伤痛仿佛被暂时遗忘,只剩下被饥饿和死亡逼出来的、最原始的掠夺欲望!
陈屠看着这群被重新点燃的“野兽”,焦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艰难地用左手撑起身体,再次拄起那根血迹斑斑的长矛。右臂的剧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几乎要将他淹没。左肩的伤口也在不断渗血。腹中的隐痛(中毒)并未消失,反而因为刚才吞咽草叶而加剧。
但他知道,他不能倒。他是这头孤狼的头颅!是这柄残刀的刀锋!
他舔了舔嘴角残留的脓血和草屑,那股混合着死亡和苦涩的味道,如同烙印般刻在舌根。他抬起头,望向东北方。那里,群山起伏,如同蛰伏的巨兽。那里,是渔阳,是混乱的边陲,是胡汉杂居的法外之地,也是他陈屠——这条被公孙瓒“放生”的恶犬,撕咬第一块血肉的狩猎场!
“走——!”嘶哑的声音,如同孤狼的嗥叫,引领着身后这支伤痕累累、却凶光毕露的狼群,一头扎进了莽莽群山投下的、幽深而未知的阴影之中。
那面染血的“血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引死亡的符咒。
幽燕大地的边缘,饥饿的狼群,己悄然亮出了獠牙。而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