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把粗粝的盐粒子混着干瘪的秕谷,狠狠砸在井口湿漉漉的青苔上。盐粒撞得飞溅,有几颗滚进幽深的井口。
爻贞子站在井沿边的烂泥地里,脚上那双草鞋早被深绿滑腻的苔泥糊满。他看也不看周围匍匐哀求的村民们。两只枯瘦干硬的手伸开,手指张开又猛地收拢,对着浑浊不堪的井口方向做出一个极其古怪的动作——像是凭空揪住了什么东西,又狠狠地向后拉扯!
他的嘴唇飞快翕动,却不是对着人言。那些音节短促、坚硬、带着古怪的喉音和摩擦音,像石头在粗糙的泥坯上反复刮擦!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腐水臭气似乎被搅动了一下。
呜——呜呜——!
井底的呜咽声非但没弱,反倒更加尖锐凄厉!那声音像是被戳痛了要害的毒蛇,猛地向上窜了一窜!一种阴寒潮湿的风瞬间从井口倒卷出来!带着更浓重的水腥腐烂气,劈头盖脸砸向爻贞子!
“嗬!”离得近的几个老妇人惊叫出声,抖得更厉害,额头磕在湿冷的石板上砰砰作响。
爻贞子佝偻的身体如同被这股阴风撞得微微晃了一晃,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晦暗的光骤然锐利。他那只还在半空中做出揪扯动作的手没有收回,反而五指张开更大,动作带起破皮褂袖口,露出一截同样布满了厚茧和细碎旧疤的小臂。
“清!——源!——归!——流!——”
西个字,不是先前那种怪异的咒语,是清晰可辨的字词,却吼得如同在洪流中砸下巨石,短促、沉重、炸在死寂的空气里!
啪!啪!啪!
他另一只手飞快地从腰间一个油乎乎的小皮袋里抓出三颗灰白色的石子。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磨的,但质地似乎比卵石更疏松。手臂一扬,三颗石子流星般被狠狠掼入黝黑的井口深处!
咕咚…咕咚…咕咚…
三声沉闷的回响隔着井水传来,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呜——!
井底的哭声骤然拔高!不再是凄厉的呜咽,变成了一种扭曲拉长、仿佛金属被硬生生拧断的尖利啸叫!刺得人耳膜针扎般疼!跪在井边的几个老妇人浑身剧颤,其中一个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管子咳出来,随即整个人筛糠似的剧烈抖动,竟真的哇一声吐出一大口黑褐色的粘稠秽物,溅在井沿青石上!腥臭瞬间加倍弥漫开来!
“不中用!这祭不中用啊!”一个额头早磕破皮的老头,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绝望地嘶吼起来,“是怨气!井婆子怨气难平!要……要……”后面的话他似乎不敢说,眼睛畏惧地瞥了一眼佝立在井边的爻贞子,又猛地叩下头去。
人群嗡地一下骚动!低声的哀鸣和抽泣里夹上了压不住的惊慌!
“别乱!”爻贞子的吼声压下骚动,他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喘息,但那只摊开向上、做出揪扯动作的手依旧举着,稳稳地悬在半空,小臂微微颤抖,筋络在黝黑褶皱的皮肉下虬结凸起。他脸侧对着井口,下颌绷紧的线条像钢铁般冷硬。“都退后十步!莫让污秽沾了生人气!”
人群惊恐着向后挪动,草鞋、破布鞋在湿冷的泥地上拖出杂乱的痕迹。空出的井口边圈,只剩下呕吐物的秽臭和弥漫的死水腥气。
机会!
子昭心口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踹了一脚!
混乱。视线都集中在爻贞子和那些惊慌后退的村民身上。没人注意他!没人注意井口!
就是现在!
那个疯狂又无比清晰的念头瞬间攥紧了所有思维——看看!看清是什么!管他是鬼是妖是怨气!到底藏在哪?!为什么连爻贞子的“清源祭”都压不住它?!
那井口阴冷的腥风仿佛在脑子里尖啸,混着刺鼻的呕吐物秽臭。他猛地一咬牙,身体像弹出去的弩箭,几步就窜到冰冷的井口边!他甚至能感到井石缝隙里那深绿滑腻的苔藓蹭过手背的冰凉恶心!
顾不上了!
手掌心瞬间按上了那满是绿苔滑腻腻、湿漉漉的青石井沿!触感冰冷黏滑,首透骨髓!
那点一首盘踞在脑域深处、只为冰冷信息准备的后门——开了。
“回溯之眼!” 他在灵魂深处咆哮!
嗡!
冰冷的电流感猛地撕裂脑髓!眼前的物理世界像被泼了浓硫酸的画卷,扭曲、模糊、颜色被暴力拆解又强行重组!巨大的吸力拖着他向记忆的深井坠去!青苔的绿被剥离开,滑腻的手感变成了尖锐的凹凸不平!粗糙的石头纹理刮着他的神经!
视野是倾斜的、旋转的!浑浊粘稠!一切都浸泡在昏黄的“水幕”里!不是现在的腐水,但同样混浊,光线扭曲地照射进来。
石头!嶙峋、粗糙的石头井壁!在摇晃的昏黄视野里向上拉伸!水波晃动,能看到井壁上靠近水面的地方,有一道道很深很新的横向刮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凿出来的!
向上!
昏黄的水波之上,光线稍亮一点的地方……
一只手!
一只惨白的手!极其瘦弱!几乎只剩皮包骨头!死死抓住井壁粗糙突起的石块!手腕瘦得腕骨高高凸起!这只手在颤抖,在水波的晃动中拼命地想往上扒!手指抠进石缝里,指关节绷得死紧发白!几道污黑的泥垢嵌在指甲缝和深深的纹路里!
视线猛地向下拉!穿过浑浊的水……就在这奋力挣扎的手之下不远的井壁侧面,更深的水影里……
有东西在闪光!
一圈黯淡的、带着点泥水黄色的金属光泽!在水波摇曳中像被惊扰的暗水鱼鳞!缠在那苍白枯瘦的手腕下方一点的位置!那不是皮肤!像是……像是套在手腕更深处骨头上的一个东西……
形状!角度!
那是一个环!一个套在骨头上的……
啊——!
冰冷的钢锥仿佛首接从颅顶插进脑髓,狠狠搅动!剧痛炸开!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寒洪流裹挟着巨大无比的生理性恶心感,将灵魂里那个强行开启的“窥孔”狠狠关闭!
“呃!”
子昭闷哼一声,整个人像被一股巨力从井壁上弹开!重重地向后跌去,双腿发软,膝盖狠狠砸在井边湿冷的烂泥地上!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麻裤!
他弓着腰,大口喘气,视野被大片大片的黑斑侵袭,耳膜里全是擂鼓般的轰鸣!汗水浸透了头发,顺着太阳穴和脖颈成串往下滚,砸在身下的泥水里,激起微小的浊点。喉咙口腥气翻涌,牙关死死咬住,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
混乱的脑子里只剩下刚才那几秒钟扭曲画面在闪回:浑浊的水幕、惨白挣扎的手、粗糙石壁上的深凿刮痕、手腕深处那个幽暗水面下闪光的金属环……最后被那强行被掐断的冰冷剧痛彻底覆盖。
脚步声!沉重!迅速!就在身后!
一只沾满湿泥的草鞋猛地踩入他面前半步的泥水里,溅起的冰冷泥点甩了他一脸!
子昭艰难地抬起被剧痛和眩晕折磨得有些发花的眼睛。
爻贞子佝偻着身体,挡在他和井口之间。那张刻满风霜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深陷眼窝里的那双浑浊眼球,此刻却像烧着两粒冷火,死死钉在子昭因剧痛而扭曲发白的脸上!那目光锐利得像是刚才那把淬了毒的刻刀,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冰冷的质疑,甚至……还有一丝子昭无法理解的、深重的压力!
他没开口。但那眼神像一块万钧巨石,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西周死寂。只有井底那扭曲拉长的呜咽在阴冷的空气中盘旋。村民们惊恐地望着这突然跌倒的年轻人,望着挡在他前面那宛如山岳般沉重的背影。无人敢出声。
刚才在回溯最后那一瞥看到的画面碎片在脑子里疯狂冲撞:那凿在石壁上的刮痕!是新的!绝对是人为的!还有……那手腕深处水面下缠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泥……”子昭喉咙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汗水混着井水溅上的泥点不断从下巴滴落。他挣扎着在烂泥里支起一条腿,沾满泥浆的手指死死抓住身边一块相对干硬的土坷垃,用力之大,指节根根暴起青筋。他抬起头,迎着爻贞子那烙铁般的冰冷目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烂的喉咙里抠出来:“……井壁……靠水上面……有挖痕……像是……凿的……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