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瘸腿的阿萝连滚带爬撞开爻贞子家那扇破苇草门带来的。
女人嗓子破了音,夹着哭声,像被人掐着脖子的母鸡:“井……井婆子!井婆子又哭了!水……水黑了!跟泡了墨汁一样!”
阿萝的草鞋跑掉了一只,枯瘦的脚趾头沾满泥灰,裂开几道血口子。身上的麻布衣打满补丁,几乎分辨不出本色。她扑在地上,手臂伸着,干瘦的手腕因为用力过猛痉挛着,上面缠着条脏得发硬的粗布带子,带子边缘渗出点深黄色的脓。她整个人就像刚从泥地里刨出来的蔫萝卜,身上那股汗馊味、牲畜圈棚的臭味,混着新沾的尘土气息,猛地冲进来。她太瘦了,跪在那里肋骨起伏得像条挣扎上岸的鱼。
“大人……求您……求您去看看!再这么下去,人、牲口都喝不上水了!都……都要渴死了!”她干裂的嘴角沾着白沫,声音嘶哑,每说一句,枯槁的肩头就抽搐一下。那不是恐惧,是穷到底的绝望硬挤出来的哀嚎。
爻贞子没出声。他正对着屋里那张磨得发黑、坑洼不平的小木案板。上面堆着几块龟甲碎片。他手里捏着块烧过的黑炭块,在甲片边缘仔细刮着什么,黑粉簌簌往下落。听到女人的哭喊,他只是把身子挺首了一瞬,肩胛骨隔着单薄的皮褂子绷起两个嶙峋的尖,随即又佝偻下去。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没抬。
“晓得了。”声音像枯枝划过冻土。
他又刮了几下炭条,那点动作带起一阵极其细微的、像是干草揉搓的声音。他这才把沾着黑粉的炭条随手丢进案板下的一个缺口筐子里,转身。
子昭缩在墙根,下意识后退半步给这老人让开门口的路。爻贞子根本没看他,几步就跨过了还趴在地上抽噎的阿萝,一脚踩上外面黄土路上的凉气。
子昭赶紧跟上。
路上人渐渐多起来。都是听到动静跑出来的村民。男人大多光着膀子,瘦得显出条条肋骨,肩膀被日头晒得黑亮带些皴裂口子。女人也好不到哪去,裹着灰扑扑的麻布围裙,怀里抱着或身后跟着小的,小崽子们也都精瘦,肚皮微鼓,脸上一层浮灰,眼神像受惊的小耗子。他们自发地跟在爻贞子后面几步远,没人大声说话,只听见一片破草鞋、光脚板踩在硬邦邦土路上杂乱的啪嗒声,还有压抑不住的低低喘息和咳嗽。空气里混着人身上的汗馊、牲畜粪便的臭味,还有一股……水腥气?像是谁家水沟子久未疏通的沉闷气息,越来越浓。
人越聚越多,像一股沉默又沉重的泥水洪流,拥着中间那个佝偻单薄的黑衣身影,向村西头老槐树下涌去。
越靠近西头,那股沉闷的水腥味就越重,几乎盖过了人身上的汗臭。空气粘稠得像糊在脸上。老槐树巨大的歪脖子影子先出现在小路尽头,枯树枝丫张牙舞爪地指着惨白色的天空,树皮斑驳脱落,黑黢黢的裂口像一张张无牙的嘴巴。
树下,井口青石砌就,磨得泛着油光。平日这会儿该是挑水的人排队等着,此时却鸦雀无声。
井口周围稀稀拉拉跪了二三十人。
清一色的老人和妇人。头发花白、面皮枯皱得像腌渍坏了的枣子皮的老头老太们,穿着洗得发灰、磨得露絮的破烂麻衣,干瘪的嘴唇哆嗦着,枯树枝般的手掌死死抓着粗劣的泥巴烟锅杆子或几根干草梗子,对着井口叩头。额前、花白的头发丝里沾满了灰土。他们叩下去,额头重重撞在井沿冰冷的青石上,“砰砰”作响,每一下都听得人心头发悸。
几个稍微年轻些的妇人跪在井边,头发凌乱地散在脸上,手里抓着把干瘪的麦粒或秕谷,胡乱地往井口里撒,嘴里喃喃念着听不清调子的古怪音阶,声音干涩发颤,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诅咒。她们偶尔抬头望向井口的眼神,空洞而木然,里面却烧着一种让子昭浑身发冷的,绝望到麻木的浑浊光亮。
青石井沿内侧,蒙着一层滑腻腻、深绿色的水锈苔藓!那绿色浓得发黑,像腐烂水草沤烂在了上面。
更要命的是味道!
越靠近,那股在村口还只是隐约的水腥气,猛地冲进鼻腔,刺得人太阳穴跳!不是河流湖泊的清新水腥,是死水沟子!是暴雨过后茅坑边上渗出的浊污水洼!是烂鱼、烂草、烂泥混在一起,捂在烈日下蒸腾出来的那股沉闷、令人窒息作呕的恶臭!扑鼻而来!
一个头发快掉光,牙齿几乎没了的老妪,趴在冰冷的井沿上,整个脑袋几乎探进黑黝黝的井口,冲着里面那似乎深不见底的黑暗,沙哑干涩地拖着哭腔:“井婆子啊……您老开开恩吧……水……水苦……苦得牲口都不喝啦……您再哭下去……地里的小苗……人都……都要熬不过这个夏头哩……”
哭声!
几乎就在老妪这颤抖的哭嚎声拖长的尾音里,从漆黑的井口深处,极其清晰地飘了上来!
呜……呜呜……
像是风钻进狭窄石缝挤压出的尖啸!冰冷!凄厉!拖得长长的,一阵高过一阵!那声音钻进耳朵,根本不像是人声,但调子里偏偏带着说不清的悲怆怨毒,像淬了冰的铁丝在刮擦石壁!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这井底呜咽,在沉闷、恶臭的空气里尖利地盘旋!跪着的老人们身体抖得像秋天最后挂在枝头的枯叶子,把头埋得更低,撞在青石上的“砰砰”声更加沉闷,更加无助。
爻贞子站住了。
他没看井口那些匍匐颤抖的身影,也没看那爬满绿苔的井沿。他深陷的眼窝转向紧跟在身后的子昭,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什么东西变了。不再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平静,里面压着一层看不见的、极其沉重的东西,甚至还有一丝……极隐晦的、不易察觉的……命令?
“看着。”爻贞子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低得几乎被井底的呜咽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