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垫子干硬,戳得人皮肤生疼。子昭躺在上面,睁眼看着土屋顶。
不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是泥巴和着枯草梗夯出来的顶棚,粗糙,凹凸不平。几根歪扭的木梁像枯死怪兽的肋骨,沉默地架在那里。黑暗里弥漫着一股怪味——干草的腐败气、草药久泡的苦涩、墙角潮湿的霉菌,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烧焦指甲的金属腥。
他睡不着。
那铜鼎里滚沸的血光、无面金神冰冷的俯视、炉膛里翻滚着吞下草茎的金红铜汁……还有脑子里那场撕碎一切的尖啸和狂笑。这些碎片在他眼皮底下反复闪回,逼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不是没看过血腥。手术纪录片里的开膛破肚不算什么。
但那是冷的。消毒水、不锈钢、精准的流程。跟眼前这一切不一样。
这里的东西是烫的。祭品颈腔里喷出的血是烫的,炉子里的火是烫的,甚至爻贞子那双布满厚茧、稳得像钳子一样的手,都带着一种被金属熏烤过的炙人气场。一种原始的、蛮不讲理的生命气,裹在血腥、火烤和金属腥臭里。活的,滚烫的,带着野蛮的力。
他来自一个解释清楚每道伤口感染机制的世界。这里,却有东西在暗处飘荡!井口诡异的呜咽?玉中缠绕的亡者执念?炉水里那泛着墨绿毒光的污浊粘块?连爻贞子那枚能凭空点燃的火石都不对劲!那石片摩擦下迸出的火星,快得不自然!这根本违背了基本的摩擦生热原理所需的时间和能量输入!
巫术?
是叫这个吧?
一个念头像冰冷的蛇钻进混乱的脑子。
它肯定有规则!或许不是物理定律,但一定有它自己的逻辑链条。就像符咒…像仪式里的那些动作和声音…像爻贞子用炭条在龟甲上划下的那些角度诡谲的线条…也许是一套…密码本?一套驱动周围环境里那些“不可见力量”的…协议?
这念头让他在草垫上猛地吸了口冰凉的夜气。嗓子眼发干发紧。
如果…如果能把这密码本译出来……
“喂。”
一个硬邦邦的声音砸碎了黑暗里的胡思乱想。不是爻贞子。是那个管熔炉的瘦高汉子,站在门口黑乎乎的框子里。
子昭激灵一下坐起来。
“大人说,”汉子声音发闷,带着刚睡醒的黏糊,透着不耐烦,“去外边。东墙角。那堆老龟壳子,脏了。”
说完也没等回应,黑影就缩回屋外更深的黑暗里。
晨光灰蒙蒙地浸进院里。气温很低,呼吸喷出白气。
子昭拖着还有点发飘的步子,循着记忆中模糊的角落方向走。
墙角胡乱堆着东西。有半截磨盘大的石臼,有散架的破车轮子,还有几个缺了腿的小木桩子。角落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东西,是龟甲!大大小小,有的只剩巴掌大碎片,有的足有脸盆大,覆盖了一层乌黑的油渍泥灰,边缘崩坏。
看着这堆破烂,他麻木地蹲下,顺手捡起旁边地上半块破陶片,入手冰凉粗糙。他无意识地在离自己最近的一块脸盆大的龟甲壳上刮了一下。
嗤啦——
陶片边缘刮过油腻污垢,留下一条灰白浅痕。
这东西……能干什么?
驱邪?问神?预言?
荒诞感还没消散,眼角余光却被手指下刮开的污渍底下的东西吸引了。
龟甲的凹陷处,在那层厚重的污垢下面,有什么东西嵌在缝隙里。很细,只有小拇指甲那么长一点。
他用粗糙的陶片边缘,沿着细缝边缘,一点,一点地抠。
油污很厚。黏腻腻的。带着一股腐朽气。陶片刮在光滑的龟甲底板上,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细缝里的东西露出来更多了。弯弯的,带着点弧度。表面漆黑,不反光,质地……好像和龟甲截然不同?更冷,更……沉?
他屏住呼吸,手指因为用力抠刮而有些僵硬。陶片一下,又一下。那东西终于松动了一些。
就在他想要再加把劲把它整个撬出来时——
身后土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脚步声踩在冻硬的地面上,靠近。
子昭几乎瞬间僵在原地。手里那块破陶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两滚。
一片阴影笼下来,盖住他,也盖住他脚边那堆龟甲和他正挖着的东西。
他屏住呼吸,几乎不敢回头。
“擦干净。”爻贞子低哑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没有任何情绪,“裂纹,朝上放。”
说完,脚步声就从子昭身边过去了。爻贞子没看他,甚至没看那堆龟甲一眼。他径首走到院子那简陋的小泥灶旁边,那里架着一个歪嘴的瓦罐,正冒着细微的热气,一股苦涩的草木味道在清冷的空气里弥漫开。
这……
子昭紧绷的肩膀一点点垮下来。他小心翼翼回头瞄了一眼。爻贞子背对着他,佝偻着肩,正用树枝把瓦罐里沸腾的褐色汤汁,往一个豁了边的黑陶碗里倒。浓稠的苦味似乎更重了,钻进鼻子首冲头顶。
没发现?或者……根本不在意?
子昭飞快地低下头,目光死死锁定在龟甲那条缝里。
那点东西被他刚才的惊吓动作无意间拨弄,又松脱了一些,露出大半。像一根细小的黑色鱼钩,弯着诡异的弧度。是金属!铜?铁的?上面似乎刻着极其纤细的纹路,弯弯曲曲,像缠绕的线……不对,是某种……蛇的花纹?
刚才那种冰冷微弱的金属腥气再次隐隐钻入鼻腔。那不仅仅是铜铁的味道,更底处似乎还掺杂着一种……极淡、却又挥之不去的……腐烂草根混着陈旧血痂的沉闷气味。像挖开了埋在地下太久的盒子。
爻贞子倒好了汤,端着那碗浓黑的液体转身,往屋里走。
子昭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几乎是本能反应,飞快地用拇指狠狠蹭过龟甲缝隙边上残留的、还带着点温湿泥土的污渍,几下就胡乱抹掉那条缝隙,连同里面那枚奇怪的小黑钩重新掩埋住。
爻贞子的脚步停在他身前一步的地方。
那碗黑得发亮的苦汤被递到他眼前。苦涩霸道的药味劈面盖来,碗边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喝掉。”爻贞子说,语气硬邦邦的。
子昭抬起头,正好对上爻贞子那双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睛。那双被皱纹层层包围的眼睛里,浑浊得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看不见情绪,却像某种沉重的负担。不像之前俯视蝼蚁的冷漠,更像一种……被无边岁月和琐碎沉重彻底压垮了的疲惫。
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冲上喉咙口,压过了那浓烈的药味苦气。是茫然,是压抑,是被这整个全然陌生又危险重重的世界摁在地上摩擦的感觉。也是刚才那个骤然升起又被强行压下的“密码本”念头被冰冷现实冲击后的……一丝不甘心?
他接过那碗滚烫的药汤。碗很粗糙,烫手。他没有犹豫,闭上眼,屏住呼吸,将碗沿凑到嘴边,猛地灌了一大口。
难以形容的苦涩、腥气、草木腐败的恶心味道混合着滚烫的汁液猛地冲进喉咙!比最烈的黑咖啡浓缩液还要凶十倍!剧烈的刺激从舌根首冲头顶天灵盖!他死死咬紧牙关,强忍着生理性的干呕冲动,喉结上下疯狂滚动,硬生生把那口滚烫的药汁咽了下去。
苦涩在胃里炸开。
他喘息着睁开眼。视野似乎清亮了一瞬,鼻尖那股挥之不去的金属腥味和污垢腐朽气暂时被覆盖。
爻贞子看着他被药汁逼得扭曲发红的侧脸,目光在他紧握陶碗的、微微发抖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
“擦壳子去。”爻贞子丢下这句话,转身走向屋内深处那片更浓的阴影,不再看他。
子昭端着碗里还剩大半的黑汤,碗底沾着些浑浊的药渣。他默默走回那堆龟甲旁,重新蹲下。
他没有再去抠挖那块龟甲的缝隙。他只是用指腹,慢慢地、慢慢地擦过刚才他刚刚刮开的龟甲表面。油污下面是光滑坚硬的角质底板。那里,就在那道被抹平掩盖的缝隙旁边,龟甲表面天然形成的自然裂纹……像冰冷、凝固的蛛网,无声地盘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