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暮春,柳絮飘飞如雪,沾了武定王府垂花门檐下的青石栏杆一层。后院“静姝斋”内,雕花梨木书案上摊着一卷《礼记》,朱笔圈点处皆是精要。银发少女玉倾城端坐于临窗软榻,一袭月白襦裙纤尘不染,紫眸沉静如潭,正逐字逐句地批注着,指尖捏着的羊毫笔悬在半空,忽然顿住。
“郡主,郡主?”贴身丫鬟紫茜端着青瓷茶盏进来,见自家主子望着窗外出神,不由轻唤了一声。
玉倾城回过神,紫眸里的清冽散去些许,落在书案上的朱批上,那刚写下的“夫礼者,天地之序也”几字,墨色尚未全干。她放下笔,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语气平淡无波:“何事?”
紫茜抿了抿唇,脸上带着几分犹豫与好奇,凑近了些才低声道:“郡主,方才前院的小厨房管事来送点心,奴婢听他跟婆子们嘀咕……说是……”
“说罢。”玉倾城吹了吹茶沫,语气依旧淡。
“说是……武成王府的少爷跑了!”紫茜一口气说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家郡主,想捕捉她脸上的一丝波澜。
玉倾城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溅出一滴,落在素白的手背上,她却似未觉,只是微微蹙眉:“哪个少爷?武成王膝下孙辈众多。”
“还能是哪个少爷!”紫茜跺了跺脚,语气带着点恨铁不成钢,“自然是郡主您的……您的那位未来夫君啊!龙家五王孙,龙天策!”
“紫茜!”玉倾城终于抬眸,紫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薄嗔,本就白皙的脸颊竟也染上了一抹极浅的绯红,如同雪地里飘落的桃花瓣,转瞬即逝,“休得胡言乱语。婚书尚未交换,八字不过帖,何来‘未来夫君’之说?”
她顿了顿,垂下眼帘,看着茶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声音轻得像风:“他性子跳脱,许是又溜出去胡闹了,有什么大惊小怪。”
“不是胡闹啊郡主!”紫茜急道,“我听那管事说,是逃婚!就在大婚前两天,带着他那个蓝头发的跟班和风影,翻墙跑了!武成王府现在闹得人仰马翻,老王爷气得摔了紫金壶呢!”
“逃婚?”玉倾城手中的茶盏“叮”地一声轻磕在案几上,茶水晃出了少许。她猛地抬眼,紫眸里映着窗外的柳絮,竟有了片刻的失神。那个金发黑眸、总是嬉皮笑脸又带着点桀骜的少年,竟然……逃婚了?
她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画面:第一次在宫宴上见到他,他躲在柱子后面朝她做鬼脸;后来议亲时,他耷拉着脑袋,一副被逼上梁山的模样;再后来她以“未来主母”身份去龙府,他躲在假山后朝她扔石子,被她当场抓包,气得他祖父拿拐杖追着打……
原来,他是真的不情愿。
玉倾城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有点麻,有点涩,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她一首知道他不喜读书,向往沙场,更不喜她这个整天板着脸训他的“女诸生”。可她以为,婚约既定,龙家与玉家的颜面,总能让他收敛几分。
“郡主,您没事吧?”紫茜见她脸色有些苍白,不由担心地问。
玉倾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微澜,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才让她找回了几分镇定。她重新拿起笔,指尖却有些发凉,那支羊毫笔在宣纸上顿了顿,终究没再落下。
“无妨。”她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仿佛刚才的一丝慌乱从未出现,“龙家自有龙家的规矩,老王爷自有老王爷的主张。此事与我何干?”
话虽如此,可那卷《礼记》上的字迹,却比刚才潦草了几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另一名丫鬟明沁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发髻都有些散了:“不好了……郡主!紫茜姐姐!出大事了!”
紫茜连忙迎上去:“明沁你慢点说!出什么事了?”
明沁扶着门框,大口喘着气,脸上满是惊惶:“我刚才去前院取郡主的月例银子,听账房先生跟管家说话……说是……说是五王孙他……他往西北去了!”
“西北?”玉倾城握着笔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是!”明沁点头如捣蒜,“说是要去西北投军!武成王得知后,气得差点晕过去,立刻让大少爷龙岩带了亲卫去追,还下令冻结了五王孙所有的银钱,说要把他抓回来打断腿呢!”
西北。
玉倾城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地图上那片广袤而荒凉的疆域,金戈铁马,风沙漫天。那个连《孙子兵法》都背不全的少年,竟然真的敢一个人跑去那种地方?
他知道西北战场有多凶险吗?知道没了银钱,一个从未吃过苦的小侯爷要如何生存吗?知道武成王的追兵一旦追上,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吗?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里盘旋,紫眸里的平静彻底被打破,染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忧虑。她一首以为龙天策只是顽劣,是孩子气,却没想到他竟有如此孤注一掷的勇气。
“郡主?”紫茜和明沁都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玉倾城闭上眼,再睁开时,紫眸己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只是那眼底深处,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将手中的朱笔轻轻搁在笔山上,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的柳絮还在飘,庭院里的海棠开得正盛,一片明媚春光。可她的思绪,却仿佛己经随着那个逃婚的少年,飘向了遥远的西北边疆。
“知道了。”她淡淡地说,声音听不出喜怒,“紫茜,把我放在书架第三层的《西北舆图》取来。明沁,去账房把我的体己银子取一百两,用信封装好,送到我房里。”
“啊?”紫茜和明沁都愣住了,不明白郡主这是要做什么。
玉倾城转过身,紫眸沉静地看着她们:“愣着做什么?去吧。”
看着两个丫鬟应声退下,玉倾城重新看向窗外,银发被微风拂起一缕,贴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她想起龙天策每次被她训时,那副又怕又不服气的样子;想起他偷偷在她的书页里夹花瓣,被她发现时的窘迫;想起他说“我龙天策是要当将军的人”时,眼中闪烁的光芒……
“龙天策……”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无奈笑意,“你这混世魔王,跑到西北去,可别真的把自己给弄丢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取舆图,为何要拿体己银子。或许,只是想看看他要去的地方有多远;或许,只是觉得那个花钱如流水的小侯爷,没了银钱怕是寸步难行。
但她心里清楚,从听到“西北”二字的那一刻起,有什么东西,己经悄然改变了。那本摊开的《礼记》,那卷即将取来的《西北舆图》,还有那一百两体己银子,似乎都在预示着,这位神都第一美人、被誉为“女诸生”的玉家郡主,平静的生活,即将因为那个逃婚的少年,掀起一场意想不到的波澜。
而此刻远在西北路上的龙天策,正裹着破旧的被子,缩在土地庙里冻得瑟瑟发抖,完全不知道,他那位被他嫌弃“冷冰冰”的未婚妻,此刻正在神都的深闺中,为他的“壮举”而心绪难平。命运的丝线,早己在不知不觉中,将这两个性格迥异的少年少女,紧紧缠绕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