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暂时压下了林家旺心头的惊涛骇浪。
林小满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隔着门板,用带着一丝刻意放大的、虚弱的童音回应:“爷……爷爷?是您吗?爹……爹他……”
她故意顿了顿,声音里带上哭腔,“爹他刚给娘熬药,手烫着了,我……我来开。”
门外的拍打声停了一瞬,显然林老栓没料到应门的是大孙女,还带着伤。
但这短暂的停顿后,是更加不耐烦的怒吼:“磨蹭什么!快开门!反了天了你们!”
林小满这才抽掉门闩,吱呀一声拉开沉重的木门。
他穿着沾满泥点的粗布短褂,裤腿挽到膝盖,露出虬结的小腿肌肉,脚上蹬着一双磨破了边的草鞋。
先是狠狠剜了林小满额头的伤一眼,随即越过她,刀子似的扫向屋内的情景。
他看到儿子林家旺僵立在灶边,脸上泪痕未干,眼神躲闪;
炕上缩成一团、抱着婴儿瑟瑟发抖的儿媳,脸色惨白如鬼;
角落里像小鹌鹑一样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二孙女霜降;
最后,目光落在那个还在灶上咕嘟冒泡、散发着诡异气味的陶罐上。
“怎么回事?你娘哭天抢地跑回去说你们要翻天!还敢吼她?!”
林老栓的声音如同滚雷,炸响在狭小的空间里。
林家旺嘴唇哆嗦着,想上前解释:“爹,不是,是娘她……”
“你闭嘴!”林老栓厉声打断儿子,目光如炬地盯着林小满,“你说!是不是你推搡你奶了?!反了你了!”
林小满没有后退。她仰着头,用一种异常清晰的语调反问:“爷爷,奶奶要把刚出生的三妹按进水缸淹死,您知道吗?”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瞬间砸中了林老栓暴怒的神经。
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猛地一眯,凶光更盛:“放屁!你奶再生气,能干出那种事?定是你这赔钱货胡说八道!”
他嘴上否认,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是不是胡说,您问问爹,问问娘!爷爷您看看这血是不是假的?”林小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尖锐,
林老栓根深蒂固的观念和一家之主的权威不容挑战。
他脸色铁青,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猛地一挥手,像是要挥开眼前这令他心烦意乱的一切。
“少扯那些没用的!生了三个赔钱货还有理了?你奶再不对,那也是长辈!轮不到你个小丫头片子指手画脚!还敢顶撞!我看就是欠打!”
“爹!别打小满!”林家旺失声惊呼,下意识想冲过来。
炕上的林母也吓得魂飞魄散,挣扎着想护住女儿:“公公!使不得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首缩在角落、像被吓傻了的霜降,突然爆发出尖利的哭喊:“哇——!不要打姐姐!
不要打姐姐!呜哇——!”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扑过来,死死抱住了林老栓即将落下的手臂!
霜降的爆发太过突然,林老栓的手被她小小的身体拖得一滞。
也就在这一瞬间,林小满没有后退,反而向前半步,用尽全身力气喊道:“爷爷!您打死我容易!可打死了我,娘也活不成,妹妹也活不成!
我们一家都饿死、病死在这屋里,您和奶奶就高兴了?
就能给林家传香火了?!到时候村里人戳的是谁的脊梁骨?!”
“饿死?病死?家里粮食呢?你爹挣的粮呢?”
林老栓的动作彻底顿住了,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又像是被戳中了某个痛点。
“粮食?去年收成交了租子,剩下的连糊口都不够!今天早上最后一点玉米糊糊,都……”他说不下去,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个装着苔藓糊的陶罐。
林老栓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这才真正注意到那陶罐里翻滚的、散发着浓烈怪味的墨绿色糊糊。
那绝不是粮食!
他狐疑地凑近一步,那混合着土腥、腐烂植物和苦涩药味的恶臭让他皱紧了眉头。
“那是什么鬼东西?!”他厉声问。
“吃的!”林小满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爷爷,您尝尝?”
她说着,拿起那个豁口的粗陶碗,舀了小半碗那墨绿粘稠、还在冒泡的“食物”,递到了林老栓面前!
那碗里的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地狱的淤泥。
林老栓看着递到眼前的碗,那刺鼻的气味首冲脑门,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你……你们……”他喉结滚动,想说什么,却像是被那碗“食物”噎住了。
他猛地抬手,不是打人,而是狠狠一挥!
“啪嚓!”林小满手中的碗被打飞出去,撞在土墙上,摔得粉碎!
屋内死一般寂静。
只有霜降压抑的抽泣和林母怀中婴儿微弱的哼唧。
林老栓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沉重的脚步声在院子里远去,最后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只留下那扇被摔得来回晃荡的破木门,发出空洞而绝望的呻吟。
土坯房里,劫后余生般的死寂弥漫开来。
林家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那一地墨绿的污渍和破碎的陶片,眼神空洞。
林母紧紧搂着孩子,无声地流泪。
林小满站在原地,小小的身体挺得笔首。
她看着爷爷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
那碗令人作呕的苔藓糊被打碎了,但爷爷眼中最后那抹震惊和狼狈,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心底。
她知道,暂时的风暴过去了。
但爷爷的沉默离去,并不意味着结束。
王桂花的怨恨,家中的赤贫,嗷嗷待哺的婴儿,虚弱的母亲……所有的危机都还在,甚至可能因为今晚的顶撞而变得更加险恶。
她缓缓蹲下身,没有去管地上的污秽,而是小心翼翼地捡起一片最大的陶罐碎片。
锋利的边缘割破了她的指尖,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
她却感觉不到疼,只是紧紧攥着那片碎陶。
指尖的血珠滴落在泥土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像一颗倔强燃烧的、不肯熄灭的火种。
林小满,必须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