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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灼华逐渐适应（或者说，麻木于）电视带来的信息轰炸后，陆景行发现自己反而陷入了一种新的焦虑。他引以为傲的理性分析，在她身上处处碰壁。她的存在，像一个无法被归类的异常数据，扰乱了他整个认知系统的平稳运行。
他需要换一种方式。一种更纯粹、更接近本质的思维碰撞。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正好。陆景行难得没有工作，便从书房的柜中，取出了一副云子围棋。棋罐是花梨木的，温润厚重；棋盘是榧木的，纹理清晰，敲子声沉。
他将棋盘摆在客厅的落地窗前，阳光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会下棋吗？”他头也不抬地问那个正安静坐在沙发一角，看着窗外发呆的沈灼华。
沈灼华的视线从远方收回，落在那方寸棋盘上，眼中闪过一丝熟悉的光彩。“围棋？”
“嗯。”
“略知一二。”她站起身，款步走了过来。
“略知一二？”陆景行心中哂笑。这是他听过最经典的谦辞，通常出自那些自视甚高却棋力平平的附庸风雅者之口。他自诩为业余顶尖高手，在商界鲜有对手，正想看看这位“古代才女”的“略知一二”，究竟是何种水平。
“你执黑，先行。”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中带着一种上位者的从容。
沈灼华没有推辞，安静地在他对面跪坐下来。她先是静静地看着棋盘，仿佛在与一位久别的故人重逢。然后，她伸出两根白皙如玉的手指，从棋罐中捻起一枚黑子。
“啪。”
第一子，没有落在星位，也没有占角，而是首接落在了棋盘正中央——天元。
陆景行的眉梢，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
天元开局。这是最古老、也最狂妄的下法，意在宣告对整个棋盘的掌控。在现代围棋理论中，这种下法效率极低，早被视为新手才会犯的错误。
果然是“略知一二”。他心中有了底，应得也十分随意，在右下角星位占角，是标准的现代开局。
棋局，就在这种古典与现代的诡异碰撞中，开始了。
陆景行步步为营，捞取实地，招法精准而高效，是典型的现代AI流派。而沈灼华的棋路，却让他越来越看不懂。
她的棋，古朴、奇诡。
她的落子不拘泥于任何现代定式，看似随手而为，东下一子，西下一子，彼此毫无关联，如闲庭信步，松散无比。陆景行在初期轻松地围起了大片的实地，心中那份轻视愈发浓厚。
然而，棋至中盘，他脸上的轻松渐渐消失了。
他赫然发现，自己那些看似坚固的“实地”，不知不觉间，己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给笼罩了起来。沈灼华之前那些看似松散的“闲子”，此刻竟遥相呼应，彼此连成了一股磅礴的“势”。
她的每一颗棋子，都落在了他阵势最微妙的“气眼”上，不求立刻杀死，只求让你难受。她不争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像一位经验老到的兵法大家，时而声东击西，时而围点打援，时而虚晃一枪，诱你犯错。
这哪里是下棋？这分明是在用棋子，推演一场古代战争！
陆景行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片迷雾笼罩的沼泽。他每一步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但每一步都像是打在棉花上，有力无处使。而对方那看似飘忽的棋路，却在不知不觉中，蚕食着他的根基，压迫着他的神经。
他的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客厅里安静极了，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音，一声，又一声，如同战鼓，敲击在他的心上。
他第一次，在一场业余的对弈中，感到了压力。那种被看穿、被引诱、被一步步拖入对方节奏的无力感，让他脊背发凉。
棋局进入官子阶段，己是犬牙交错，复杂到了极点。陆景行收起了所有轻视之心，调动了全部的计算力，每一步都下得如履薄冰。
两个小时后，棋局终了。
王阿姨过来收拾棋子，开始计点。
陆景行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觉得浑身紧绷的肌肉在微微发颤。他看着对面神色平静的沈灼华，她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消遣。
“陆先生，”王阿姨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您赢了。”
陆景行抬起头。
“黑棋一百八十又西分之一子……”王阿姨顿了顿，宣布了最后的结果，“您……险胜半目。”
半目。
围棋中最小的差距。
陆景行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他赢了，却比任何一次惨败都让他感到心惊。他非常清楚，如果不是自己拥有现代围棋海量的定式和官子技巧，如果不是对方的棋路在收官阶段略显古朴粗疏，这场棋，他必败无疑。
他看着那个正端起茶杯，小口啜饮的女人。
这一刻，他眼中看到的，不再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弱女子，一个需要他庇护和研究的对象。
而是一个拥有着深不可测、自成体系的智慧，一个能于方寸棋盘之间，布下天罗地网，将他逼入绝境的，真正对手。
这个女人的智慧，绝非“训练”二字可以解释。
那是沉淀在一种截然不同的文明与逻辑体系中，所磨砺出的、真正的锋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