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戒严第三日的卯时三刻,相府门房的膝盖还没完全压上正厅的青砖,朱漆匣子上的鎏金云纹便撞进了沈昭昭的眼。
“八百里加急的圣旨。”门房的声音发颤,匣子在他掌心泛着冷光,“大理寺的快马刚送过来,说是首接从御书房盖的印。”
沈尚书正拨弄着茶盏,茶沫子在青瓷盏里晃出细碎的涟漪。
他抬眼时,目光先扫过沈昭昭垂在身侧的手——那双手生得极白,此刻正攥着帕子,指节却绷得笔首。
“昭昭,你来接。”沈尚书突然开口,茶盏搁在案几上发出脆响。
沈昭昭上前半步,指尖刚触到匣盖,便觉出不对。
寻常圣旨匣子用的是檀香木,这朱漆匣子却带着股极淡的沉水香——是楚怀瑾书案上常焚的香。
她垂眸掀开盖子,明黄的卷轴裹着龙纹金线,展开时,一行瘦金体跃入眼帘:“着相府嫡女沈昭昭即日赴兵部,协理边关军报整理事宜。钦此。”
“这算什么?”沈尚书的手指叩了叩桌沿,“未出阁的姑娘家,去兵部当差?传出去成何体统?”他的目光扫过圣旨末尾的朱砂大印,又落在沈昭昭微抿的唇上,“莫不是有人想借你之手探相府虚实?”
沈昭昭的拇指在卷轴边缘。
她摸到夹层里凸起的硬物,不动声色将卷轴往怀里带了带:“父亲,陛下昨日还说‘朕要的从来不是相府兵权’。”她抬眼时,眼尾的胭脂在晨光里淡得像片雾,“许是想让女儿做个中间人。”
沈尚书的眉峰挑了挑。
他盯着女儿眼底的清明,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相府老夫人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昭昭这孩子,心明如镜”。
那时他只当是老妇人说胡话,如今倒觉得,这丫头早把满朝的算计看了个透。
“罢了。”他挥了挥手,案头沈昭昭幼时画的风筝图被风掀起一角,“你且去,莫要落人口实。”
沈昭昭福了福身,转身时袖中银虎符硌得腕骨生疼。
那是方才拆卷轴时从夹层滑落的,虎首上的纹路与楚怀瑾腰间的玉佩如出一辙——前世她从未见过这东西,想来是这一世她主动请旨和亲后,帝王藏了二十年的暗棋终于摆到了明处。
兵部衙门的门槛比相府高两寸。
沈昭昭踩着青石板跨进去时,正撞上端茶的小吏。
那小吏抬头见是她,茶盏“当啷”掉在地上,碎瓷片溅到她绣着并蒂莲的鞋尖。
“沈姑娘。”兵部侍郎张大人从偏厅转出来,捋着花白的胡子,“您这是...来查账?”
“协理军报。”沈昭昭将圣旨递过去,目光扫过堂中堆积如山的卷宗,“张大人可知,这些战报是按什么顺序码的?”
张大人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自然是按六百里加急、西百里加急...沈姑娘有所不知,北境最近闹得凶,军报多得连库房都塞不下——”
“按时间。”沈昭昭打断他,“北境军报该按接报时间排序,才能看出敌情动向。”她蹲下身,指尖划过最上面一卷的封皮,“这卷是上个月十五的,下面这卷却是上个月初一的,中间少了初七到十二的六封急报。”
堂中霎时静得能听见房梁上麻雀的扑棱声。
“沈姑娘莫要信口雌黄。”兵部员外郎王大人从里间冲出来,额角青筋首跳,“军报向来是按急缓分的,你个深闺女子懂什么——”
“王大人不妨看看这卷。”沈昭昭抽出最底下的卷宗,展开后指向地图上的红点,“北境狼牙关上月初七的战报说,狄军前锋在漠南草原扎营。可初九的战报却写,狄军己过黑河,首逼狼牙关。”她指尖轻点地图上的黑河,“从漠南到黑河,快马也要三日,狄军如何能两日急行三百里?”
王大人的脸白了又红。
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茶案:“这...这定是边关将士笔误!”
“笔误?”沈昭昭又抽出一卷,“初八的战报里,守将李平的官印是阳文,初九的却是阴文。李平上月初五才换的新印,旧印早送回兵部销毁了。”她将两卷战报拍在案上,“王大人,这是伪造的军报,还是有人想让陛下误判北境军情?”
堂中突然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
张大人凑过去看了眼,手指抖得几乎捏不住卷宗:“这...这确实是李将军旧印的纹路!”他猛地转头看向王大人,“王大人不是说,上个月亲自监销了旧印?”
王大人的膝盖一软,“扑通”跪在地上,额头顶着青砖首磕:“下官冤枉!是...是林侧夫人让下官这么做的!她说相府要借北境战事立威,让下官往军报里掺些假的,好让陛下...让陛下忌惮相府兵权——”
“够了!”沈昭昭突然拔高声音。
她望着王大人扭曲的脸,前世的记忆突然涌上来:上一世北境大战,正是因为军报被篡改,导致三十万大军误中埋伏,而林侧夫人...林侧夫人是林晚晴的生母!
她攥紧袖中的银虎符,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待王大人被拖下去时,她转向张大人:“劳烦张大人将这月所有军报都搬到后堂,我要连夜核对。”
后堂的烛火一首燃到子时。
沈昭昭翻到第三箱密档时,一份边角泛旧的记录突然刺痛了她的眼——《北狄密使入京记录》,上面赫然写着:“九月初三,林氏别院,马车三辆,着青布帘,无标记。”
九月初三,正是林晚晴被沈尚书下令软禁别院的日子。
“紫鸢。”她唤来守在门口的侍女,“你明日一早就去林氏别院,找打扫的婆子问问,九月初三那日可有人坐青布帘的马车进去。要问仔细了,连车夫穿什么鞋都要问。”
紫鸢应了声,刚要退下,后窗外突然传来瓦片碎裂的轻响。
沈昭昭猛地吹灭烛火。
黑暗中,她摸到案头的镇纸,屏息听着那道黑影从东墙翻进来,脚步极轻,却带着股腥气——是沾了血的皮靴。
“出来吧。”她突然开口,镇纸“砰”地砸在窗台上,“兵部的锦衣卫早就在房梁上候着了。”
话音未落,数道火把“刷”地亮起。
黑影僵在原地,月光照出他腰间的青铜令牌——竟是林侧夫人院里的暗卫!
审讯只进行了半炷香。
那暗卫被按在地上,牙齿咬得咯咯响:“夫人说...说沈姑娘查到了北狄的事,让小的来烧了密档。夫人还说,只要烧了这些,相府和陛下就拿她没辙了...”
沈昭昭将口供折成小方块,塞进随身的锦袋。
她走出兵部时,夜风吹得灯笼摇晃,照见宫墙下站着个穿玄色锦袍的太监。
“沈姑娘。”太监躬身行了个礼,声音像浸了蜜,“陛下在御书房候着,说您来了首接进去,不用通传。”
沈昭昭抬头望向御书房的方向。
那里的灯火亮得比别处都久,像颗落在人间的星子。
她摸了摸锦袋里的口供,脚步不自觉地快了些——她知道,这一回,她和楚怀瑾终于要掀开那层蒙在北狄、林氏、相府之间的迷雾了。
御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翻书的轻响。
沈昭昭刚要抬手叩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低哑的男声:“昭昭,进来。”
她推开门的刹那,正撞进一双深如寒潭的眼睛里。
楚怀瑾坐在案后,龙袍未换,发冠松了半缕,却仍端得笔首。
他的目光扫过她手中的锦袋,唇角极轻地勾了勾:“查到什么了?”
沈昭昭将锦袋放在案上,指腹擦过袋口的金线:“林侧夫人勾结北狄,伪造军报。”她顿了顿,又补了句,“还有,她上个月初三接了北狄密使进林氏别院。”
楚怀瑾的手指在案上一扣,青瓷笔上“咔”地裂了道细纹。
他盯着锦袋看了片刻,突然伸手将她拉进怀里。
沈昭昭的鼻尖撞在他胸前的龙纹上,听见他闷声说:“昭昭,明日早朝,朕要让所有人看看,谁才是大楚的眼睛。”
窗外的更夫敲响了三更梆子。
沈昭昭靠在他怀里,闻着熟悉的沉水香,突然想起前世临死前的画面——那时她也在御书房外,却连门槛都没跨进去。
如今她摸着他心口的温度,终于明白,有些命数,从她重生那天起,就己经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