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聘通知书那薄薄的纸边儿,跟钝刀片似的硌着我指头尖。我攥着它,连带着那个用废纸包着的、裹着砒霜粉和毒釉膏的小包,走出了文物医院那扇光溜冰凉、代表行业顶梁柱的玻璃大门。身后,是恒温恒湿的修复圣殿,是许清棠的光环和阴影,是陆沉舟冰凉的拿捏和周曼得意的狞笑。身前,是车水马龙的闹腾城市,是我弟苏磊在ICU里那点微弱的气儿,是裤兜里那张宣告新生命存在的、冰凉的早孕试纸。
太阳有点晃眼,我眯了眯,感觉不到丁点暖和气儿。身子里像被掏空了,就剩个抽走了魂儿的空壳子,在这座大城的齿轮底下,麻木地挪着步。
栖梧苑?那个华丽冰窖?不。协议还在,陆沉舟的“影子”身份还套在脖子上,可我这会儿只想逃,逃开所有沾着许清棠、陆沉舟、还有那场当众扒皮羞辱的破事儿。我需要个洞,一个能把自己塞进去、舔舔伤口、喘口气儿的洞。
手机震了。唐果。
“釉釉!你咋样了?我刚听说茶会那档子事儿了!姓周的那贱人!陆沉舟那王八蛋!他们怎么能……”唐果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烧着的火气,隔着听筒都烫人。
“果果,”我打断她,声音疲惫得下一秒就要断气,“我……被开了。”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然后是倒抽凉气的声音。“啥?!他们凭啥?!”
“凭我是合同工。凭我‘玷污了清棠的名誉’。”我扯了扯嘴角,露出的笑比哭还难看,“果果,帮个忙。给我找个地儿……便宜点的,能立马住进去的。离医院近点儿最好。”
“行!行!你等我!我立马找!你别乱跑!”唐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挂了电话,站在闹哄哄的街口,像个丢了魂的孤鬼。掏出钱包,里头就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和一张余额不到五百块的银行卡。八十万的医药费窟窿像座大山压头顶,现在,连唯一能换来那三百万的“活儿”也丢了。栖梧苑的首期五十万?那更像块吊在眼前的肉,一个想把我更深地拖进烂泥潭的饵。我甚至怀疑,陆沉舟会不会真给。
唐果手脚麻利。半小时后,我站在了城市边上一个老旧小区最里头,一栋筒子楼黑黢黢的地下室入口前。入口窄巴,一股子潮湿的霉味混着垃圾腐烂的酸臭首冲鼻子。往下走,光线“唰”地暗下去,空气也变得又闷又粘。
唐果等在顶里头那扇门前,看见我,立马冲过来死死抱住我。“釉釉……”声音哽住了。
我僵硬地回抱了她一下,目光越过唐果的肩膀,看向那扇门。门开了,一股更冲的霉味和灰土味儿劈头盖脸。
屋子小得可怜,顶多十平米。一张锈迹斑斑的铁架床,一张晃悠悠的木桌子,一把瘸了腿的椅子。墙皮大块大块地往下掉,露出里头暗红色的砖头。唯一的“窗户”是靠近天花板的一个小气窗,糊满了厚厚的灰和蜘蛛网,透不进几丝光。空气又潮又冷,跟地窖似的。墙角堆着些破烂纸箱和杂物。
“这儿……是磕碜了点,”唐果搓着手,脸上全是愧疚,“可便宜,一个月三百,押一付一。离中心医院公交三站地。而且……房东说贼安静,没人搅和。”她特意强调了“安静”和“没人搅和”。
“挺好。”我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点解脱。比起栖梧苑的华丽冰窟和文物医院的憋闷,这儿的破败和阴暗,反而让我有种奇怪的归属感——像只被碾进泥里的虫子,总算找到了自个儿那点卑微的窝。至少在这儿,我能暂时不当“影子”。
唐果帮我简单扫了扫,铺上自带的薄被褥。“釉釉,你先歇着。钱的事儿……咱俩一起想辙!磊磊那边……我先去续点钱,稳住!”她塞给我几张皱巴巴的票子,眼神里是实打实的心疼和担心。
送走一步三回头的唐果,地下室的门关上。世界彻底静了。就远处管道偶尔“嘀嗒”的水声,还有自个儿沉甸甸的心跳。
我靠着冰凉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累劲儿像潮水,“哗”地一下把我淹了。我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没眼泪,就身子控制不住地、轻微地抖。听松阁的碎片,陆沉舟的暴怒,吴总监冰凉的腔调,周曼得意的眼神……在黑暗里反复闪、反复割。
不知道过了多久,地下室里唯一那盏昏黄的白炽灯泡闪了几下,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更暗了。这点微弱的光,却像根针,扎破了苏釉沉下去的黑暗。
我猛地抬起头。
目光,钉在了进门时被我随手扔在那张瘸腿木桌上的东西——那个用废纸包着的、小小的、要命的包裹。里头是砒霜,是剧毒的釉料,是文物医院炼狱的见证,也是……许清棠修复秘密的一角。
还有……那个南宋官窑瓶肚子的暗裂!那条被许清棠标成“没有”、却被X光照得清清楚楚、藏在胎体里头的鬼影子!
一个念头,像黑暗里擦着的火柴头,“噗”地一下在我那死水潭似的心窝子里亮了起来!
为啥?
许清棠为啥要瞒着那条暗裂?
她为啥要用剧毒的砒霜釉料?
那条暗裂和她笔记上那“完好”的戳儿之间,藏着啥?
陆沉舟要我学许清棠……就为解他那点相思苦?还是……为了盖住点啥?周曼坑我,就为争风吃醋?还是跟许清棠那秘密有关?
无数个问号像冰凉的藤蔓缠上来。我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只想着救弟弟的“影子”。当众的羞辱,被轻易碾碎的饭碗,让我看清了这华丽台子后头的肮脏和狠毒。我不能就这么趴下!弟弟等钱救命!我肚子里还有个无辜的小命!我需要个答案!一个能撕开这重重迷雾、或许能让我从泥里爬出来的答案!而这答案的钥匙,可能就藏在那条被瞒着的暗裂里!
我撑着冰凉的地面,艰难地站起来。我挪到那张摇摇晃晃的木桌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废纸包裹。玻璃罐里的白色砒霜粉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冷光。瓷钵里残留的剧毒釉膏己经干巴发硬。
我没碰这些。我的目光,落在了我那个跟了我好些年、磨得掉漆的工具箱上。这是我吃饭的家伙,也是我爹留下的唯一念想。我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我的“兵器”——各种型号的刮刀、镊子、毛笔、放大镜……还有最底下,被我小心包着的——一台老旧的、但还能对付用的便携式显微镜。
这是我省吃俭用、加上大学那会儿打工攒钱买的二手货。比不上文物医院那些顶级的玩意儿,可有时候,它能给我意想不到的发现。
我使劲儿吸了口气,地下室浑浊冰凉的空气灌进肺管子,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我拿出显微镜,仔细地擦干净镜片。然后,我走到墙角,从一堆破纸箱里翻出个相对干净的硬纸板,又找到一个半瘪的暖水瓶——这是唐果留下的。我把暖水瓶里剩的那点温水倒掉,用毛巾擦干内胆。
没有恒温恒湿?拉倒。
没有精密的仪器?去他妈的。
我有的是被逼到绝路后、从骨头缝里榨出来的韧劲儿和不甘心!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装着砒霜的玻璃罐放在硬纸板上,又把暖水瓶的内胆倒扣过来,罩在玻璃罐和显微镜上头——一个寒碜到可笑的“恒温防尘罩”凑合成了。地下室阴冷,暖水瓶残留的那点微弱热气儿,有总比没有强。
我调好显微镜的位置,把目镜对准了那个玻璃罐口。我得先瞅瞅砒霜粉的形态,这是确认它成分和来路的第一步。可就在我全神贯注调焦距的当口,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另一样东西——那是我从工作台上顺出来的一件不起眼的小玩意儿。
一把细得跟针似的、用来刮微量样品的钛合金刮刀。刀尖上,粘着一丁点儿……**可疑的白色粉末**。
我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这把刮刀……我记着清清楚楚!在文物医院,当我头一回在X光下发现那条暗裂时,出于干这行的本能和一股子强烈的不安,我用这把刮刀,特别特别小心地、在那条暗裂对应的瓶肚子外壁那块儿,刮下来过一丁点儿……**胎土样本**!
那会儿我就想留个底,一种模模糊糊的首觉催着我。后来被开了,走得急,我顺手就把这把用过的小刮刀塞进了工具箱,压根没顾上处理上头那点残留!
心,跟擂鼓似的在腔子里狂跳起来!撞得肋骨生疼!
那条暗裂!胎土样本!这把刮刀!
一个疯了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我!
我顾不上看砒霜了!我猛地移开暖水瓶内胆,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那把粘着微量白色粉末的钛合金刮刀。粉末少得可怜,几乎看不见,像点不起眼的灰。
我屏住呼吸,动作轻得跟碰最脆的宝贝似的。我把刮刀固定在显微镜的载物台上,调好光源(一个夹在桌边的充电式LED小台灯),然后,把眼睛凑近了目镜。
昏暗的地下室里,就那盏小台灯发出点微弱的光,勉强照亮了显微镜周围一小圈儿。我佝偻着背,身子几乎陷在黑暗里。我全神贯注,手指头极其细微地拧着显微镜的旋钮。
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混沌。我耐着性子,一点点地调焦距。细小的灰尘颗粒在视野里飘。
终于,焦距对上了!
显微镜的视野里,那些被放大了几十倍后的白色粉末颗粒,清清楚楚。
不是灰。
那颗粒的样儿……棱角分明,质地均匀,透着一股子……**非常现代的、人造出来的劲儿**!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死死盯着目镜,呼吸都停了。这绝不可能是南宋官窑那种天然矿物胎土该有的样儿!官窑胎土,就算淘洗得再细,在高倍镜下也能瞅见天然矿物那不规则的棱角和杂质纹理!
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手指头因为激动微微哆嗦,再次小心翼翼地拧旋钮,把倍数调得更高!
视野更清楚了。
那些白色的颗粒……它们的表面光滑得离谱,颗粒大小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在微弱的侧光打过来时,甚至能隐约瞅见颗粒表面裹着一层极其细微的、**反光的涂层**!
一个名字,像闪电一样劈进我脑子里!
**钛白粉!**
(TiO?,二氧化钛)
一种现代工业里用得贼广的**白色无机颜料**!盖色儿能力贼强,颜色稳当,价钱还贱!用在涂料、塑料、化妆品这些地方!
这绝不可能是南宋官窑瓶子本身的胎土!更不可能是许清棠用来填那条暗裂的材料!她笔记里记着的,是得用跟古胎成分高度一致的、精心淘洗煅烧的天然瓷粉!
有人……在许清棠不知道的情况下?或者……在她知道却没法子的情况下?用现代贱价的钛白粉,混进胎土,对那条暗裂做了个糙了吧唧的填坑?!
这根本不是为了修复!这是拙劣的掩盖!是毁东西的伪装!
就为了盖住那条暗裂?让它躲过普通检查?就为了……让这瓶子看起来“完好无损”?!
为啥?!
许清棠知道吗?!
要是她知道,为啥要在笔记里标“瓶体完好,无暗裂”?!
要是她不知道……那是谁干的?!
我猛地首起身,后背“咚”一声重重撞在冰凉潮湿的墙壁上!我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不是因为憋气,是因为巨大的震惊和一种拨云见日般的、冰凉的怒火!
昏黄的灯光下,显微镜的目镜反着点幽微的光。那把粘着微量钛白粉的刮刀,静静地躺在载物台上,像一把捅向真相心窝子的、沉默的钥匙。
地下室的阴冷和霉味,这会儿都像成了保护色。我靠着墙,指尖因为用力深深掐进手心,那道伤口又崩开了,渗出血丝,带来尖锐的疼。
可这疼,让我更清醒。
陆沉舟……周曼……许清棠的“完美”……文物医院的开除……这背后头,到底藏着多脏的勾当?
我瞅着那台老旧的显微镜,瞅着目镜里那个被放大了的、属于现代工业的白色谎言,眼底深处那簇冰凉的火苗子,终于“轰”地一下烧成了片。
不再是绝望的灰。
是复仇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