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松阁那场噩梦,在陆沉舟冰凉的“送苏小姐回去”命令里草草收场。那堆碎了的观音像被周曼“痛心疾首”地收走,连带着那份“铁证如山”的毒胶报告。我被栖梧苑的哑巴司机塞进车里,像运一件被退货的残次品,送回了文物医院。一路儿上,车窗外的花花世界糊成一片流动的灰,陆沉舟那句“玷污清棠的名誉”跟魔咒似的,在我脑子里一遍遍响,每响一次,心口就跟着抽抽地疼,憋得慌。
回到修复中心三楼,那间挂着“许清棠”牌子的特藏修复室,这会儿冷得跟座坟似的。工作台上,南宋官窑瓶还稳稳当当地杵着,粉青釉色温润,冰裂纹好看。旁边,那罐要命的砒霜粉和瓷钵里剩下的剧毒釉料,在恒温恒湿的灯光底下,散发着无声的嘲笑。这儿的一切,都在提醒我“影子”的身份,还有刚才在“台面”上遭的那场灭顶之灾。
我连外套都懒得脱,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身体一点点往下出溜,最后蜷缩在光溜溜的地板上。地板真凉,透过薄薄的工装裤渗进皮肉,可抵不上我心口万分之一冷。我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肩膀抖得停不下来。没哭声,就憋在嗓子眼里的、跟受伤小兽似的呜咽。
没脸,窝火,没指望,还有钻心的累,像无数只冰凉的手,撕扯着我的神经。周曼得意的眼神,陆沉舟暴怒的骂,藏家们鄙夷的目光,跟慢镜头似的在眼前晃。我就像个被推上祭坛的羊羔,被扣上“玷污神圣”的屎盆子,在众人的唾沫星子里被宰割。那份被调包的报告,就是捅我心窝子的毒刀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礼貌又克制的敲门声。
笃笃笃。
我身子猛地一哆嗦,像受惊的兔子似的抬起头。脸上眼泪鼻涕糊成一片,狼狈不堪。我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撑着发软的身子站起来,深吸了几口带着颜料和灰味儿的气,想把喘气声儿压平了,才哑着嗓子开口:“进。”
门被推开。站在门口的,是人事部的总监,姓吴,一个中年女人。她穿着板正的职业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挂着职业化的、有点疏离的客气,眼神深处却藏着点不易察觉的……可怜?或者说是,对麻烦的躲闪。
“苏小姐。”吴总监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方便谈一下吗?”
我的心沉到了底。该来的,躲不掉。我沉默地点点头,侧身让她进来。
吴总监走进修复室,目光扫过空旷冰冷的屋子,最后落在我红肿的眼睛和惨白的脸上,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没坐,就站在门边不远的地儿,好像不愿多踏进这个是非窝一步。
“苏小姐,今天听松阁茶会上的事情……影响非常恶劣。”吴总监开门见山,语气尽量放平缓,可话跟刀子似的,“多位重要藏家在场,事情己经传开了。对我们文物医院的专业声誉,造成了极大的损害。”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啥,喉咙像被堵住了。辩解?谁信?在陆沉舟的滔天怒火和周曼的“铁证”面前,我的辩解苍白得可笑。
“陆氏文化投资集团,是我们医院非常重要的战略合作伙伴和捐赠方。”吴总监推了推眼镜,目光变得严肃起来,“陆沉舟先生本人,更是许清棠老师的未婚夫。他对今天发生的事情……非常震怒。”她特意加重了“震怒”两个字。
“那份报告……”我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最后一丝挣扎,“是假的!粘合剂不是我用的那种!是周曼……”
“苏小姐!”吴总监猛地打断我,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事情己经发生了!报告是文物医院分析室出具的!白纸黑字!现在争论这些没有意义!重要的是结果!结果是,你,苏釉,在重要的社交场合,使用劣质有毒材料修复的器物当众碎裂,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严重损害了医院和合作方的声誉!”
吴总监的语气变得冰冷而公式化:“基于以上事实,并考虑到你在试用期内的表现……经院领导紧急会议决定,现正式通知你:你的聘用合同,即刻终止。”
“即刻终止”西个字,跟冰凉的铁锤似的,狠狠砸在我早就千疮百孔的心上。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宣判,还是让我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这是解聘通知书和相关文件,”吴总监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递了过来,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感情,“请你签收一下。你的个人物品,请在今天下班前清理完毕。门禁卡、工作证等物品,需要交还。”
我哆嗦着手,接过那份薄薄的、却重得像山的文件。纸边硌着我的指尖。我没看内容,目光空洞地落在吴总监那张公事公办的、毫无波澜的脸上。
吴总监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沉默了几秒。也许是最后一点没死透的恻隐之心,也许是觉得有必要让这只“蝼蚁”死得明白点,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快速地说道:
“苏釉,别怨我。要怨,就怨你自己命不好,惹了不该惹的人。”
“编制内的名额,那是给许清棠老师这样的人留着的……就算她人不在了,位置也永远空着,等着配得上它的人。你这种合同工……”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残酷的现实感,“本来就是临时顶缺的,惹不起资本,更扛不住陆总的怒火。”
“签了字,赶紧走。对你……对大家都好。”
说完,吴总监不再停留,好像多待一秒都会被这里的晦气沾上。她转身,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冷漠的“哒、哒”声,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修复室的门,被轻轻带上。“咔哒”一声轻响。
那声音,像一把锁,彻底锁死了我在文物医院的路,也锁死了我作为“影子”那短暂又憋屈的饭碗。
世界,瞬间安静得吓人。
只剩下恒温设备那微弱、单调的嗡鸣。
我捏着那份解聘通知书,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一点点滑落,再次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这一次,连呜咽的力气都没有了。
编制内的名额……是给许清棠留着的……
你这种合同工……本来就是临时顶缺的……
惹不起资本……
扛不住陆总的怒火……
吴总监那冰冷又扎心窝子的话,跟无数根小针似的,反复扎着我那早就麻木的神经。原来,打从头儿起,我在这光鲜亮丽、代表着文物修复最高地儿的地方,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随时能当炮灰牺牲掉的“编制外蝼蚁”。我的价码,只在于能学许清棠多久,能为陆沉舟那点病态念想提供多少安慰。一旦没了这价码,或者像现在这样,成了“玷污白月光名誉”的污点,就会被毫不犹豫地、像扫垃圾一样清理掉。
我算个啥?
一个笑话?一个祭品?一个用完就扔的便宜假货?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工作台。那个南宋官窑瓶还安安静静。瓶肚子下头,那条藏在深处的暗裂,好像也在无声地嘲笑着我。许清棠的笔记摊开在旁边,字迹清秀有力,“瓶体完好,无暗裂”的标注,这会儿看像个天大的黑色幽默。
这儿的一切,从剧毒的砒霜釉料,到被瞒着的要命暗裂,再到我被轻易碾碎的“饭碗”,都透着一股子腐朽的、让人想吐的味儿。
我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我没去收拾那个小小的、属于我的工位。那儿除了几件简单的工具,啥也没有,也啥都不值得带走。
我只是走到工作台前,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官窑瓶,眼神复杂。然后,我伸出手,不是去碰瓶子,而是拿起了旁边那个装着砒霜粉末的玻璃罐,还有瓷钵里剩下的那点剧毒釉膏。
我用一张废纸,把它们仔仔细细、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动作很慢,带着一股近乎决绝的平静。
弄完这些,我捏着那个小小的、要命的包裹,还有那份冰凉的解聘通知书,转身,拉开了修复室厚重的门。
走廊里空荡荡。明晃晃的灯光照在光溜的地板上,反射着冰冷的光。我一步一步,走向电梯。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孤单又清晰。
电梯往下走。金属壁映出我苍白的脸,红肿的眼睛,还有眼底深处那一簇……被绝望和没脸点着的、冰凉的、不肯灭的火苗子。
编制外的蝼蚁?
被碾碎的影子?
不。
我叫苏釉。
我弟叫苏磊,还在ICU里等着救命。
我肚子里,还揣着个没人要的种。
这盘棋,还没完。
至少在我彻底躺下之前,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