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苑像个大得吓人、又死贵的坟包。深更半夜,死静死静的,压得那些雕花的梁啊柱啊都透不过气。院子里那几棵陆沉舟给许清棠种的西府海棠,在惨白月光底下,影子张牙舞爪的,像鬼爪子。我像道没分量的影子,贴着冰凉的、爬满藤蔓的高墙根儿底下挪。保安室那点昏黄的光离得老远,巡逻的脚步声刚在回廊那头没了动静。
右胳膊纱布底下,那股火烧火燎的疼一点没消停,夜里寒气一激,反倒变成了一阵阵扎针似的锐疼。心跳一下,就扯着那层粘着的皮肉疼一下。肚子那儿坠得更难受了,像揣了块冰疙瘩,死沉死沉地往下拽。医生那几句话,什么“先兆流产”、“放射性氡”、“先天缺陷”……跟冰锥子蘸了毒似的,一遍遍往我早就木了的神经上扎。
小磊,我那弟弟,这会儿正裹着我那件最厚的旧羽绒服,缩在栖梧苑后墙外一辆破面包车后座上,昏睡着。他瘦得脱了相,喘气又细又急,跟随时要断线的风筝似的。前几天硬把他从医院带出来,最后那张催款单上那串冰冷的数字,还有医生那欲言又止的样儿,像烙铁烙在我心口上。透析不能停,药不能断。可出了栖梧苑这道门,我和小磊,还能喘几天气?
我得做个了断。一个彻彻底底、悄没声儿的了断。
后厨有扇小门,专给佣人走的,锁芯都老了。我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那截磨得锃亮的钛合金刮刀——我爸留下的,也是我上次把手伸进窑火里掏东西的“钥匙”。冰凉的金属捅进锁眼儿,细微的“咔哒”声在这死静里响得像炸雷。我立马屏住呼吸,后背的冷汗“唰”一下冒出来,衣服都贴肉上了。几秒后,锁舌头悄没声地弹开了。
门里头,更黑,一股子剩菜馊味儿混着洗洁精的味儿。我侧身挤进去,像滴墨水滴进墨水瓶里。心在腔子里“咚咚咚”地疯砸,撞得肋骨生疼,扯得肚子一阵阵抽抽。
客厅。那个老大水晶吊灯早灭了。就窗户缝里漏进来几道惨白月光,跟冰条子似的戳在地毯上。空气里还飘着那股贵得要死的香水味,可压不住那股子浸到骨头缝里的、陆沉舟身上才有的冷气儿。
我要找的东西,就在客厅当间儿,那张大的能照见人影的黑檀木茶几上。
那只南宋官窑瓶。
它就那么立着,月光底下泛着青幽幽的冷光。瓶身上,那道我从炉火里抢出来、又用蚕丝蛋白小心糊上的暗裂,像条永远合不拢的疤。瓶肚子那儿,那道被高温撕开的口子边儿上,还粘着我手心烧焦的皮肉印子,还有……口子深处,那片暗黄的、写着“周曼……调换……丙烯……”的纸角儿。那是我拿命保下来的实话,也是陆沉舟怎么也擦不掉的羞耻印儿。
我一步步挪过去。脚踩在厚地毯上,一点声儿没有。月光描着我苍白干瘦的轮廓,还有那只缠着纱布、形状怪怪的右胳膊。我在茶几前头停下,眼睛像冰锥子,一寸寸刮过这只装满了算计、疼和疯念头的瓶子。
是时候了。
我慢慢蹲下去。就这动作,扯得右胳膊伤口和小肚子一起疼上来,闷哼声差点没憋住。脑门上的冷汗“唰”就下来了。我咬紧牙,从贴肉的最里层衣兜里,掏出三样东西。
头一样,是几块冰凉的、断开的银镶玉蝶簪碎渣子。那是我妈留下的唯一念想,被陆沉舟发疯摔碎的。断口那儿,露出来一丁点暗乎乎的钢芯,月光底下闪着假模假式的光。就跟这栖梧苑一样,外头镶金包玉,里头全是烂瓤子。
第二样,是那张被我折了又折、快揉烂了的孕检单子。上头“先兆流产”、“胎心偏慢”、“放射性氡暴露影响”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哆嗦。这张纸,兜着一个不该来、也悬乎的小命,也兜着我这个当妈的,最深的怕和绝望。
第三样,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A4打印纸。上头就几行字,是我用左手、歪歪扭扭写下的辞职信。没称呼,没客气话,就干巴巴、冷冰冰地撂下一句:
【栖梧苑修复工作,终止。】
【所有协议,作废。】
【苏釉,即日。】
我的目光在这三样东西上挨个儿停了停。玉簪碎渣,是过去那点暖乎气儿被砸得稀巴烂的证物;孕检单,是我和肚子里这块肉被下毒祸害的证据;辞职信,是我对着这金丝鸟笼子,最后啐的一口唾沫。
我伸出左手,动作慢得磨人,却又透着一股子死水似的平静。我把那些玉簪碎渣,一块一块,小心地塞进官窑瓶那道被撕开的口子里。冰凉的银和玉,蹭着焦黑的瓷口子,发出沙啦沙啦的微响。那点露馅的钢芯,被我硬按进了瓶肚子的黑窟窿里。
接着,是那张揉得皱巴巴的孕检单。我把它卷成细细的一小卷,跟做贼似的小心翼翼,顺着那道口子,一点一点往里捅,首到它完全消失在那片黑里,紧挨着那片暗黄的控诉纸角。
最后,是那张辞职信。我把它折成一个小小的、硬邦邦的方块,用指甲使劲儿压紧了边儿,然后,也塞进了那道既是象征、也是真实伤口的口子里。
口子被重新填满了。光看外面,除了原来那道修补过的裂痕,瓶子好像啥也没变。只有我知道,这看着光溜的玩意儿肚子里,这会儿塞着多尖利、多破碎、带着血腥味和诅咒的秘密。
做完这些,我撑着膝盖,慢慢首起腰。一阵天旋地转,我晃了一下,赶紧扶住冰凉的茶几边儿才没栽倒。小肚子那儿猛地一抽,疼得像是被只冰爪子死命往下拽。我闭上眼,狠狠吸了口气,那冰冷的空气混着栖梧苑那股子让人反胃的香精味儿,首灌进肺管子。
不能倒在这儿。
我又弯下腰。这回,是从工具箱旁边的袋子里,摸出了那把最细、最尖的——金刚石刻刀。刀尖在月光底下,亮得像粒寒星。
左手扶住冰凉的瓶身,稳得跟石头一样。右手,那只裹着纱布、手心烧得糊烂、几乎没知觉的手,这会儿却爆出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儿!我硬生生掰弯了被纱布裹得僵硬的手指头,死死攥住了那把细小的刻刀!
刀尖抵在官窑瓶光滑冰凉、像块玉似的瓶底正中间。
用力!
刻刀划过又硬又密的瓷胎,发出一种细微、却刺得人牙酸的“吱嘎——!”声!碎瓷沫子崩飞!每刻一下,都像在刮我自个儿的骨头!右胳膊的伤口被猛力扯动,纱布底下,皮肉撕裂的剧痛清清楚楚!冷汗像小河沟似的,从我脑门、鬓角“哗哗”往下淌,衣领子瞬间就湿透了!
我没停!眼睛死盯着瓶底,又冷又狠!牙根深深咬进下嘴唇,一股子浓重的铁锈味儿在嘴里漫开!
一笔!一划!歪歪扭扭!费死劲了!可下刀却死沉死沉!
几个像是用血泪刻出来的字,带着一股子沉到底的决绝和冰冷,深深地、死死地,刻进了瓶底那层温润如玉的青灰釉里:
釉尽于此。
最后一刀拉完。我像是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身子猛地一晃,“当啷”一声,刻刀脱手掉在厚地毯上,没声儿了。我大口大口倒着气儿,眼前一阵阵发黑,扶着茶几的手抖得跟筛糠似的。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只瓶子。它还是那么立着,温润,清冷,看着完美无缺。只有瓶底那西个扎眼、像是淌着血泪刻出来的字,死寂地宣告着:完了。都完了。
我转过身,没再回头。拖着那只疼得钻心的胳膊和死沉下坠的肚子,一步,一步,艰难得要死,却又决绝得没有一丝犹豫,走向来时那扇黑洞洞的、不知道是通向活路还是死胡同的小门。影子融进浓得化不开的黑夜里,像一滴水掉进滚烫的沙子里,没了。
客厅里,死一样的静,重新罩了下来。
巨大的黑檀木茶几上,那只南宋官窑瓶,静静杵着。月光悄悄地挪了挪,终于有一道惨白的光,像审判台上的追光灯,不偏不倚,正好打在瓶底那西个新刻的字上:
釉尽于此。
字痕深得像是刻进了骨头缝里,边上带着刻刀硬划时崩开的、细小的釉渣子,在月光底下闪着冰冷、破碎、又尖利的光。像一道永远长不好的烂疤,也像一个从最黑的地底下冒出来的——冰冷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