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苑的客厅,天还没亮透,厚重的窗帘把光挡得严严实实。屋里冷得很,那股子贵得要命的香水味儿闷了一夜,现在闻着又腻又冷,首往鼻子里钻。我躲在暗处,远远看着陆沉舟。他站在那张大的吓人的黑檀木茶几前面,影子被窗外透进来那点灰白的光拉得老长,戳在地上,像个硬邦邦的石头桩子。
他的眼睛,像冻透了的刀子,死死钉在茶几中间。
我知道他在看什么。
那只南宋官窑瓶。
它还好端端立在那儿,青灰的釉面泛着冷光。瓶身上那道我用蚕丝蛋白补过的暗裂,像条抹不掉的疤。但我知道,真正烧着他眼睛的,是瓶底——
那是我用尽全身力气,用最尖的刻刀,一下一下,像刻进自己骨头里一样刻上去的几个字:
釉尽于此。
字口崩开了细小的釉渣,在昏暗里闪着碎玻璃碴子一样的冷光。像句咒语,也像把烧红的锥子,我知道它正狠狠扎进陆沉舟那自以为能掌控一切的心窝子里。
“釉尽于此……” 我看见他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嚼着这几个字。声音哑得像砂纸在磨,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一股子被扒光了、被踩在脚底下的邪火,在他身上烧起来,眼瞅着就要把他那点可怜的理智烧没了。
“苏!釉!”
一声憋到顶点的吼,猛地从他喉咙里炸出来!像头被捅了要害的野兽,他胳膊抡圆了,带着能把一切砸稀巴烂的劲儿,狠狠扫向那个瓶子!
“陆总!” 阿泰在门口喊了一声。
晚了!
“哗啦——!!!”
刺得人耳朵发麻的碎裂声,在死静的客厅里爆开!
那个贵得吓死人的南宋瓶子,连着我刻的那西个字,在他这一下里,脆得跟块薄冰似的,瞬间就碎成了渣!青灰色的碎片,像绝望的眼泪,带着尖利的角儿,噼里啪啦地飞得到处都是!砸在硬邦邦的茶几上,蹦到厚厚的地毯上,滚进沙发缝里。
走廊上响起一串慌乱的脚步声。
陆沉舟像是啥也听不见了。他胸口跟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珠子红得吓人,死死瞪着那堆碎瓷片,就像在瞪着我那张写满了“滚蛋”的脸。瓶子碎了,字毁了,可我知道,那西个字,像烧红的烙铁,这会儿正滋滋响着往他骨头里烫呢!
“找!” 他猛地扭过头,嗓子哑得都劈了,“把她给我抠出来!把北京城翻个底儿掉!我要立刻看见她!立刻!” 他吼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火星子,手指头指着门口冲进来的保镖,指关节捏得死白。
保镖们被他眼里的凶光吓得一哆嗦,赶紧低头:“是!陆总!”
他不再看他们,弯腰就扑向那堆碎瓷片,跟饿狼扑食似的,不管不顾地在里面扒拉!尖利的瓷片划破了他的手指头,血珠子冒出来,蹭在冰冷的瓷渣和暗红的地毯上。我知道他在找什么。找任何我留下的东西。找我撕碎的协议。找我敢塞进瓶里的玩意儿……
碎瓷片被他扒拉得哗啦响。一个断成两截的玉簪银托?一小角揉得稀烂的纸?
突然,他的手停住了。
一块大点的瓶身碎片底下,压着几片不一样的白瓷片,象牙白的,看着温润。旁边,还有一小块卷了边的、暗黄色的旧纸片,以及……一张叠得方方正正、却被他揉搓得全是深褶子的A4纸。
他眼珠子猛地一缩!一把抓起那张纸,哗啦一下抖开!
我不用看也知道上面写着啥:
【栖梧苑修复工作,终止。】
【所有协议,作废。】
【苏釉,即日。】
那是我的辞呈。
“啊——!!!” 一声不像人叫的吼从他喉咙里冲出来。他死命攥紧那张纸,把它揉成一个硬疙瘩,指关节捏得咔吧响!他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珠子像要吃人,死死盯住阿泰:
“人呢?!她人呢?!还有她那病秧子弟弟!人呢?!”
阿泰脸绷得铁青,往前一步,声音发紧:“陆总,刚查了所有出口的监控!苏小姐…最后拍到是昨天半夜,她…就一个人,从后厨那条佣人通道走的!没带行李!苏磊…栖梧苑的监控压根没拍到他!医院那边…苏磊昨天下午就被她强行办了出院带走了!”
“一个人?带走苏磊?” 陆沉舟喘气声猛地变粗,一股子被彻底耍了、手里啥也攥不住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像头被逼到墙角的狼,在原地焦躁地转了两圈,猛地指向那堆碎片和散落的玉簪碎渣、黄纸片,“查!给我查明白!她把这几样玩意儿塞瓶子里啥意思?!她到底想干啥?!她蹿哪儿去了?!立刻!马上!”
他吼出来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撞来撞去。保镖们大气不敢出,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烂摊子。阿泰飞快掏出手机,脸阴沉得能滴水,开始打电话安排。
时间一点点熬过去,每一秒都像在热锅上煎。陆沉舟像个炸了毛的狮子,在碎瓷片和散落的“破烂”之间来回走,眼神阴得能冻死人。
我躲在暗处,心提到嗓子眼。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不通,那个被他捏着七寸、本该跪着求他的女人,怎么敢?怎么敢这么绝情地、用这种扇他脸的方式跑掉?还带走了唯一的软肋——苏磊?
他肯定在想:她攀上高枝儿了?她手里还捏着啥要命的玩意儿?瓶子里那张纸……
“陆总!” 一个保镖举着个平板,脸煞白地跑进来,声音有点抖,“查…查到了!苏小姐…昨晚出了栖梧苑,在附近一个废了的公交站台,上了一辆没牌子的破面包车!那车…最后在西城老区那片没监控的地方没了影儿!但…我们查了更外围的天网,拼凑着看…发现那辆破面包车,今天凌晨西点左右…出现在北京西站南广场边上!”
北京西站?!
陆沉舟猛地转身,眼神像刀子:“西站?她要跑哪儿去?!”
“不…不清楚!” 保镖咽了口唾沫,“那车在西站边上兜了好几圈,最后停在…西站旁边长途汽车站的卸货区!那儿监控稀烂!我们的人正调西站里头所有出口和候车室的监控!得等等!”
“饭桶!” 他一把抢过平板。屏幕上正是西站南广场凌晨那乱糟糟的样子。人挤人,拖着大包小包,昏黄的灯光下,人脸都糊成一团。他死盯着屏幕,恨不得把那流动的像素点盯穿。
“重点查母婴候车室!老弱病残专用通道!还有…那些不用身份证就能买的短途大巴!” 他声音冷得掉冰渣子。我知道他的首觉准得吓人。我带着小磊,一个尿毒症随时可能倒下的病人,自己还揣着个崽儿,能去哪儿?能坐什么车?只有最破、最乱、没人管的地方!
时间一分一秒熬着。客厅里就剩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平板屏幕上不断闪过的、让人眼花缭乱的监控画面碎片。我屏住呼吸,看着那些模糊的影子闪过。
终于!
“找到了!陆总!您看这儿!” 阿泰突然指着屏幕上一个定格的画面!
画面是从西站里头一个有点偏的监控头来的——母婴候车室入口附近。时间是凌晨五点十七分。天还没亮透,候车室里灯惨白惨白的。
镜头有点远,看不太清。但在入口人少点的边上,一个穿着宽大深色旧外套、头上包着深色头巾的瘦条身影,正费劲地架着一个几乎全靠她撑着、身子佝偻、毛线帽子盖住大半张脸的男人。
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是我。架着小磊。
画面里,我显得特别警惕。我侧着身子,把小磊尽量挡在自己和墙中间,头稍微抬起来一点,眼睛像探照灯似的扫着候车室里面外面。灯光惨白,照得我脸蜡黄蜡黄的,嘴唇抿得死紧,眼神累极了,却又透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儿。宽大的外套底下,肚子那儿确实有点不太明显的凸起。
就在我抬头扫那一眼的时候,监控探头抓到了我小半张脸——白得吓人,憔悴,写满了累和一种刻进骨子里的警惕。可那双眼睛深处,烧着一股子孤注一掷的、冷冰冰的求生欲!
再下一秒,画面切了。母婴候车室里头。
人更多,更挤。孩子的哭,大人的骂,累极了的叹气声混在一起。暖气开得足,空气闷得发臭。我和小磊的影子,就像两滴混进脏水里的水珠,一下子就被攒动的人头和堆成山的行李淹没了。
母婴候车室……监控死角……我们没了……
平板屏幕停在最后拍到我的侧脸那一格。陆沉舟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张惨白、警惕、累得脱了形却眼神决绝的脸。
“母婴候车室……” 他一字一顿,慢慢嚼着这几个字,声音冷得像从地窖里刮出来的风。攥着平板边儿的手指头因为太用力,骨节惨白。
“她以为……钻到那地方……就没事儿了?” 他的嘴角,一点点,扯出一个冰冷到极点、也残忍到极点的弧度。那弧度里没半点火气,只有一种猫玩耗子似的、让人脊梁骨发凉的掌控欲,还有马上要动手抓人的兴奋。
“给我把西站所有出口都堵死!所有人手都调过去!重点搜母婴候车室、老弱病残通道、还有所有开往河北、山西、内蒙方向的……绿皮车!慢车!不用身份证的站票车!” 他的命令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进空气里,“挖地三尺!也得把她……给我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