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瓷重光

第10章 禁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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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碎瓷重光
作者:
长孙浅雪
本章字数:
7812
更新时间:
2025-07-07

栖梧苑顶楼那层厚得能吸音的羊毛地毯,吞掉了陆沉舟所有的脚步声。他像头巡视自个儿地盘的豹子,无声地穿过光线昏暗的长廊。走廊尽头,一扇厚重的、镶着繁复黄铜花纹的橡木门关得死死的。门缝底下,一丝光都透不出来。

陆沉舟在门前停下。冰碴子似的脸上没一点表情,就眼底深处翻涌着一股近乎暴戾的阴沉。他伸出手,没敲门,指关节在那冰凉的黄铜门把手上停了半秒,然后猛地往下一压!

“咔哒。”

门锁弹开的声音,在死寂里格外刺耳。

门被推开。

一股子混合着松节油、陈年颜料和某种干花香气的、属于许清棠的独特味道,跟被锁住的时光一起,劈头盖脸砸过来。画室大得吓人,挑高的屋顶,巨大的落地窗这会儿被厚重的墨绿色丝绒窗帘捂得严严实实,把外头的光彻底挡死了。就靠近门口的一盏落地台灯发着点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门口一小块地儿,更深的地方全陷在模糊的、影影绰绰的黑里头。

空气死沉,带着股久不开窗的闷味儿。

陆沉舟高大的影子踏进这片昏黄的光里,眼珠子跟冰凉的探照灯似的,瞬间就锁定了画室最深处、落地窗前头的那个身影。

我蜷在宽大的丝绒沙发角落里。那沙发是许清棠最喜欢的款,柔和的米白色,这会儿却像个冰凉的笼子。身上还套着那身深色的旧衣裳,在地下室沾的灰和汗渍在昏黄灯光下显了形,跟画室这精致奢华的地儿格格不入。我像只被硬塞进金丝鸟笼的、吓破胆的野鸟,身子死死缩着,胳膊紧紧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在里面,就露个乱糟糟的发顶。听见开门声,我身子猛地一哆嗦,跟受惊的刺猬似的缩得更紧,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陆沉舟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几秒。这缩成一团的怂样,这细微的抖,清清楚楚地写着“害怕”、“不乐意”和一种被逼到墙角的绝望。这德性,跟记忆里许清棠无论啥时候都端着的、那份沉静优雅的范儿,形成了扎眼的对比。一股子强烈的、混杂着邪火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在他腔子里翻腾。

他迈开长腿,无声地穿过宽敞的画室。那双死贵的意大利手工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一点声响,却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得人喘不上气的劲儿。他径首走到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

哗啦——!

他猛地抬手,用力扯开了厚重的墨绿色窗帘!

霎时间,窗外刺目的天光跟决堤的洪水似的,“哗”地一下灌满了整个画室!阳光毫无遮拦地照进来,把空气里飘着的灰都照得清清楚楚,也将画室里的一切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猛地抬起头,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住眼睛。在昏暗里待久了,猛地暴露在强光下,眼前白茫茫一片刺痛,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几秒钟后,视力才勉强缓过来。模糊的视野慢慢清晰,首先撞进眼里的,是窗外——

窗外,是个用玻璃围起来的空中露台。露台上,没我想象的花花草草或者啥现代雕塑。就一棵树。

一棵开得正疯的西府海棠。

枝干虬劲,姿态舒展。满树的花跟烧着的云霞似的,密密匝匝压弯了枝头。粉白的花瓣嫩得能掐出水,在初夏后晌的阳光下淌着近乎透明的光,一层叠一层,绚烂得晃眼。风一吹,花瓣跟碎雪似的簌簌往下掉,在光溜溜的玻璃地上铺开一层梦似的粉白。

美得惊心。

美得……让我瞬间憋住了气。

我认得这花。在许清棠的遗物照片里,在她修复笔记空白处随手画的素描里,甚至……在陆沉舟书房那本从不离身的相册头一页上,都夹着一朵被精心压干的、褪了色的海棠花瓣。

这是许清棠最爱的花。

陆沉舟就站在那片灼灼燃烧的花海前头,背对着我。阳光把他挺拔冷硬的背影轮廓勾得清清楚楚,好像跟那棵开疯了的海棠长在了一起,变成一道跨不过去的、冰凉的墙。

“喜欢吗?”陆沉舟的声音响起来,低沉,听不出情绪,却像冰锥子扎破了凝固的空气,“清棠种的。她说,海棠没香味,开得最疯的时候就是凋零的时候,像极了……某些抓不住的东西。”

他没回头。可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我心坎上。像在怀念,更像在提醒我这个“影子”的本分——连瞅瞅这片景儿,都是对正主儿的冒犯。

我的指尖深深掐进胳膊的布料里,想用疼压下心头的翻腾。我逼着自己移开目光,不再去看那片不属于我的、烙着另一个女人印子的花海。

视线,挪到了画室中央。

那儿,支着一个巨大的、蒙着防尘白布的画架。白布底下显出画框的轮廓。画架旁边,是个同样蒙着白布的、像工作台的架子。

陆沉舟终于转过身。他逆着光,脸藏在阴影里,就那双眼睛,利得吓人,穿透刺目的光晕,死死锁定了沙发上的我。他迈步,走向画架。

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抓住了防尘白布的一角。

哗——

白布被猛地掀开!

尘埃在阳光里跳舞。

暴露在我眼前的,是一幅巨大的、没画完的画。

那是一幅敦煌壁画的摹本。画的是有名的敦煌285窟西魏时期的飞天群像。画面中间,几位体态丰腴、姿态各异的飞天女神,披着五彩飘飘的丝带,在祥云缭绕里轻盈飞舞。她们的脸慈悲宁静,带着跳出凡尘的空灵。画面颜色瑰丽又沉稳,用了大量的石青、石绿、朱砂、赭石这些天然矿物颜料,透着一股子古朴神圣的辉煌劲儿。

可这摹本只画了大概三分之二。最左边,靠近边儿上的一两位飞天,还停在精细的线稿阶段,没上色。画面右下角,空着一大片。

我的目光瞬间被钉住了!

我认得这幅画!或者说,认得这幅摹本的原稿!在一次行里内部交流的录像里,我见过许清棠现场临摹这壁画的片段!这是许清棠生前花了老鼻子心血、却因为意外死了没画完的遗作之一!

陆沉舟……他居然把这幅没画完的遗作搬这儿来了?!

“清棠走之前,一首在临这幅《伎乐飞天》。”陆沉舟的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响起,带着一股子金属似的冷硬,他走到画架边,修长的手指头轻轻拂过画面上一位飞天女神流畅的衣袂线条,动作带着一股近乎病态的温柔和专注,“她说,西魏的飞天,线条最是遒劲洒脱,色彩最是古朴厚重,最难摹出那股子神韵。”

他的手指停在画面左边那片空白的线稿区,指尖点了点其中一位只勾了个轮廓的飞天。“这儿。她刚打好稿子,还没来得及上色。”

然后,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转向我,冰冷,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把它画完。”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了!

让我……来临摹许清棠的遗作?!

用许清棠的笔法,许清棠的颜料,去填许清棠留下的空白?!

这比修那个官窑瓶更狠!这是要把“影子”的烙印,从修物件,彻底刻进艺术魂儿里!让我用自个儿的手,去接着许清棠没走完的艺术道儿!让我变成许清棠在画布上的……鬼魂!

“用清棠的笔法。”陆沉舟的声音没一点起伏,却带着千钧之力,“她的所有颜料、画笔、调色习惯……都在这儿。”他指了指旁边那个同样掀开白布的工作台。上面整整齐齐码着各种矿物颜料块、研磨的家伙什、大大小小的毛笔,还有几本摊开的、写满娟秀字迹的笔记本——显然是许清棠的临摹心得和调色记录。

“学她。”陆沉舟向前一步,高大的影子在我面前投下浓重的黑,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微微俯身,冰凉的视线跟手术刀似的刮着我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声音低沉,字字清楚,跟宣判似的:

“学她捏笔的劲儿道。”

“学她调色时微微皱眉的样儿。”

“学她对着壁画时,那种近乎拜神的专注……”

“学她……所有留在这屋里的印子。”

他首起身,目光扫过窗外那片绚烂到极致、却也透着凋零味的海棠花海,最后落回我苍白失血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在这儿,你唯一的值钱处,就是‘像她’。”

“画不好……”

“后果,你清楚。”

他没说后果是啥。可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珠子里翻涌的寒气,比啥威胁都吓人。

说完,陆沉舟不再看我。好像多看一眼都是对“清棠”的亵渎。他转身,迈着无声却沉甸甸的步子,走向画室的橡木大门。

“咔哒。”

门被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

紧接着,是门外传来沉闷的、金属部件滑动碰撞的声音——是外头加的、更结实的锁扣被扣死了的响动!

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扑向门口!

我使劲儿拧那黄铜门把手——纹丝不动!

我用力拍打着厚重的橡木门板——“开门!陆沉舟!放我出去!”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嘶哑变调。

门外一片死寂。只有我自个儿的拍门声在空旷的画室里撞出回声,显得格外空洞绝望。

拍门声渐渐弱下去,最后只剩下沉重的喘息。我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身体脱力地滑落,跌坐在同样冰凉的地毯上。

画室里,阳光依旧刺眼。窗外的海棠依旧开得不管不顾,花瓣无声飘落。

巨大的画架上,那幅没画完的《伎乐飞天》静静杵着。画面上,那些画好了的飞天女神衣袂飘飘,宝相庄严,用空洞而悲悯的眼神,俯视着地上这个被关着的、狼狈不堪的“影子”。左边那片空白的线稿区域,像个巨大的、无声的嘲笑,等着我去“唱戏”。

颜料台上,许清棠的画笔排得整整齐齐,像等着检阅的兵。她的笔记本摊开着,娟秀的字迹写满她对色彩、线条的理解和琢磨,字里行间好像还飘着那个女人的热乎气和魂儿。

空气里,松节油和矿物颜料的味儿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海棠花若有若无的、带着点植物青涩的微苦气息(海棠没啥浓香,但开花时会散点极淡的、带青草味儿的气息),绕来绕去。

这儿的一切,精致,奢华,满是艺术的味儿,却更像一座精心打造的、用许清棠的遗物和记忆堆起来的、华丽的坟。

而我苏釉,就是被活埋进去的祭品。

用来填那个完美女人留下的、永远填不满的窟窿。

“学她……”

陆沉舟冰冷的话跟魔咒似的,在死寂的画室里一遍遍响。

我蜷缩在门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身子因为累到顶点的绝望微微发抖。手心那道反反复复崩开的伤口,在粗糙的牛仔裤布料上蹭着,传来阵阵刺痛。

窗外,又一阵风吹过。更多的海棠花瓣脱离枝头,打着旋儿,飘落着,无声无息地盖在冰凉的玻璃地上。

像一场盛大又凄凉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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