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漫过瓦檐时,武家小院的书房还亮着灯。
武松把哨棒往青砖地上一拄,火星子从棒头的血渍里迸出来。
他扯下腰间酒囊灌了口,酒液顺着络腮胡往下淌:"哥,方才在院里你说要改天换地,我武松虽粗,却听得出这不是说大话。"他伸手拨了拨烛芯,火光骤然照亮案上半块炊饼——那是武植方才啃剩的,边缘还沾着麦麸。
武植坐在雕花椅上,手指着腰间铁锤的木柄。
这把锤他从前用来砸面剂子,如今锤头包了层熟铁,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望着弟弟紧绷的下颌线,想起现代军营里带的新兵,总爱把"服从"二字刻进骨头里,可眼前人是他亲弟弟,是能徒手搏虎的武都头,得掏心窝子说真话。
"你记得那回在紫石街,西门庆的马差点踩翻我炊饼摊?"武植突然开口,"他仗着有知县撑腰,当众骂我'三寸丁谷树皮',围观的人都笑。"他喉结动了动,"可我低头捡炊饼时,看见墙根下有只蚂蚁,正搬比自己大十倍的面包屑。
你说,是蚂蚁蠢,还是那些笑它的人蠢?"
武松的酒囊"当啷"掉在地上。
他蹲下来,盯着兄长被烛火拉长的影子——从前这影子总佝偻着,现在却像根立首的标枪。"哥,你变了。"他声音发哑,"可我欢喜这变化。"
内室门"吱呀"一响,潘金莲端着茶盘进来。
她今日换了件月白衫子,发间只插根木簪,腕上还沾着方才和面的面粉。"二郎,喝口茶。"她把茶盏轻轻搁在武松手边,目光扫过案上的炊饼,嘴角抿出个笑。
待茶雾漫过两人眉眼,她又轻手轻脚退出去,门帘在身后晃了晃,漏进半缕月光。
"我要的不只是阳谷县。"武植突然握住武松手腕,掌心滚烫,"我要整个天下。"
茶盏在武松手里晃了晃,茶水泼在他青布裤腿上。
他望着兄长眼底跳动的火,想起景阳冈上那只吊睛白额虎——当时他也看见过这种火,在虎眼里,在自己心里。"你说要打老虎,我便拿哨棒;你说要翻山,我便当开路石。"他用力拍了拍武植手背,"哥,你尽管往前闯,武松的命,早就在景阳冈上交给你了。"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话音未落,院外突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潘金莲掀开门帘,发梢沾着夜露:"大郎,我有话说。"她转身掩上门,木簪在鬓边晃了晃,"方才在厨房听见你们说话,我想...或许能借百姓的嘴,给咱们添层虎皮。"
武植挑眉:"怎么说?"
"王婆那老货,每天在茶棚里能听半城的闲言。"潘金莲指尖绞着衫角,"若让她说'武家大郎是太祖皇帝远亲','武都头被当今官家召进御营'...百姓传着传着,便是真的了。"她抬眼,目光亮得像星子,"就像当年那只虎,若人人都说它是神虎,再猛的猎户也得绕着走。"
武松拍案笑出声:"嫂嫂这主意,比我当年骗猎户说虎是妖物还妙!"他抄起酒囊又灌一口,"明儿我就让张屠户家的小子去茶棚蹲点,王婆若不肯,我便提半扇猪肉去堵她的嘴。"
"慢着。"武植按住弟弟肩膀,转向潘金莲,"你从前最怕抛头露面,今儿怎的..."
"我从前怕的是被人当货物卖。"潘金莲伸手抚过案上炊饼,"可现在...我怕的是你走得太慢。"她忽然笑了,眼尾细纹里盛着月光,"大郎,你不是说这世道该信人么?
那我便做第一个信你的人。"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叩门声。
武松抄起哨棒就要往外走,被武植拦住:"是刘通判。"他嗅了嗅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沉水香——阳谷县除了知县赵德昌,只有刘通判爱用这种西域香料。
果然,门开处,刘通判穿着半旧的青衫,手里捧着个锦盒,额角还沾着汗:"武都头,武...武大郎。"他朝武植拱了拱手,"刘某深夜来访,是想...是想投诚。"
武松把哨棒往地上一拄:"投诚?
你前日还跟着赵德昌往西门家送请帖。"
"那是身不由己!"刘通判慌忙打开锦盒,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二十本账册,"西门庆每年给县衙送的金子,都记在这上面。
赵德昌收了他三车绸缎,我...我只拿了两坛女儿红。"他扑通跪下,膝盖撞在青石板上"咚"的一声,"今日看百姓围了武家半条街,刘某才明白——这阳谷县的天,要变了。"
武植蹲下来,指尖划过账册封皮:"我要你做三件事。
第一,把这些账册誊抄三份,一份送州里,一份贴在城门,一份...烧给西门庆。"他抬头,目光像刀,"第二,明日起所有赋税减三成,开仓放粮。
第三,把县里的老弱病残登个册,每月初一十五,武家炊饼摊免费发饼。"
刘通判额头抵着地面:"都依,都依!"他抬头时,眼里泛着水光,"武大郎,不,武爷...刘某这条命,从今往后就是您的刀。"
"起来吧。"武植伸手拉他,"往后别叫爷,叫先生。"他转向武松,"明儿你带义勇队巡街,重点盯着西门家的铺子。
若有地痞闹事..."
"我知道。"武松把哨棒往肩上一扛,"打断腿,扔到护城河洗冷水澡。"
次日清晨,阳谷县的雾还没散透,武松的哨棒己经敲在了西街肉铺前。
两个赤膊的泼皮正揪着卖菜的王老汉衣领,铜子儿撒了一地。"狗日的敢欠保护费?"胖泼皮扬起拳头,转身却撞在一堵肉墙上——武松抱着胳膊,眉峰倒竖,"保护费?
我武都头怎么没听说过?"
胖泼皮腿肚子首颤:"武...武二爷,我们就是闹着玩..."
"闹着玩?"武松弯腰捡起铜子儿,一个一个塞回王老汉围裙兜,"王伯卖了三十年菜,手比你们干净。"他突然抄起哨棒,"咔"的一声砸在肉案上,木屑飞溅,"今儿我立个规矩:再敢欺男霸女的,这肉案就是下场。"
围观的百姓哄然叫好,有妇人举着炊饼喊:"武二爷吃饼!"武松接过来咬了口,冲人群拱拱手:"这饼是我哥烙的,香不香?"
"香!"满街的声音炸响,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日头升到头顶时,武植站在祠堂前的老槐树下。
二十多个乡老围在他身边,有的攥着旱烟袋,有的扶着拐棍,最年长的张老夫人颤巍巍摸着他衣袖:"大郎,你说的义仓...真能让咱们冬天有粮?"
"能。"武植指向祠堂后那排空屋,"我己让人去邻县买粮,明儿就到。
义学堂就设在东头破庙,找了个落第秀才教书,孩子们免费上学。
义卫队...就由二郎带着,谁要敢动咱们阳谷百姓一根汗毛——"他拍了拍腰间铁锤,"这锤子不答应。"
张老夫人突然跪下来,枯瘦的手按在青石板上:"武青天在上,请受老身一拜!"
其他乡老跟着跪下,粗布裤管沾了泥。
武植慌忙去扶,指尖触到张老夫人手背的老茧,像触到了整片阳谷的苦难。
他望着祠堂外攒动的人头,望着街角飘起的"武"字炊饼旗,喉咙发紧:"都起来,咱们阳谷人,往后要站着活。"
风卷着槐叶掠过他肩头时,有白影从天空划过。
武植抬头,只见一只信鸽扑棱棱落在他左肩,腿上系着枚青竹管。
他解下竹管的瞬间,忽然想起昨夜与武松说的"整个天下"——原来有些路,刚迈出第一步,就有远方的人递来了缰绳。
他捏着竹管站在槐树下,阳光透过叶缝落在脸上,把轮廓照得明暗不定。
远处传来武松的笑声,混着孩子们的读书声,混着粮车碾过青石板的吱呀声。
而那枚竹管里的信,正静静躺着晁盖的字迹:"闻阳谷有奇人,敢请共饮聚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