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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透，李安邦就摸黑出了门。
他裹紧打着补丁的棉袄，把军用挎包藏在怀里。包里装着昨晚刚熏好的三条草鱼，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鱼不大，但熏得金黄透亮，是母亲王秀兰的拿手绝活。
"哥，真不用我跟着？"安国蹲在院门口，声音压得极低。
"你留着看家。"安邦把一顶破毡帽扣在头上，"今天要见的是生面孔，人多反而扎眼。"
寒风刮得人脸生疼。安邦专挑田埂走，避开大路。这季节地里没人，只有几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在风里摇晃。
两个钟头后，邻县钢铁厂的后墙出现在视野里。灰扑扑的砖墙上刷着"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墙角堆着煤渣，几条野狗在翻找吃的。
安邦绕到厂区西侧，钻进一条两人宽的窄巷。巷子尽头有扇锈铁门，门板上用粉笔画了个不起眼的圆圈——这是老马说的暗号。
他敲了三长两短。
铁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卖啥的？"门里传出沙哑的男声。
"老马介绍的。"安邦把挎包掀开条缝，"有干货。"
门缝里伸出只粗糙的大手，指甲缝里全是黑灰。那人捏了捏油纸包，突然拽住安邦胳膊："进来！"
屋里比外头还黑。安邦眯着眼，看见个西十来岁的精瘦汉子坐在条凳上，正就着煤油灯看报纸。墙角堆着扳手、铁皮桶，像个废旧仓库。
"老马说你能弄到肉？"汉子头也不抬。
安邦没急着答话。他注意到窗边还站着个年轻人，胳膊有自己大腿粗，八成是打手。墙上挂着本月先进生产者的奖状，名字被煤油灯照得忽明忽暗——赵建国。
"不是肉。"安邦慢慢解开油纸包，"是鱼，熏的。"
熏鱼的香气立刻飘满屋子。赵建国终于放下报纸，喉结动了动。他伸手撕了块鱼肉放进嘴里，眼睛一亮："哪弄的？"
"河里捞的。"安邦把油纸重新包好，"就这三条，换三十斤粮票。"
年轻人噗嗤笑了："想钱想疯了吧？"
赵建国摆摆手："二十斤。"
"二十八。"安邦不退让，"您尝尝就知道，这熏法独一份。放地窖里能存三个月。"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煤油灯噼啪响了两声。
"有点意思。"赵建国突然笑了，"听说李家沟前阵子有人往黑市倒腾山货，是你？"
安邦后背一凉。他故作镇定地摇头："我头回来。"
"放屁！"年轻人猛地逼近，"上个月——"
"柱子！"赵建国喝住手下，转头对安邦露出黄牙，"二十五斤，外加这个。"他从兜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工业券，"换你长期供货。"
安邦盯着那张淡蓝色的纸片。工业券能买搪瓷盆、暖水瓶，是紧俏货。但对方显然摸过他的底，太危险。
"就这一次。"安邦接过粮票和工业券，"下回——"
铁门突然被砸得砰砰响。
屋里三人同时僵住。柱子一个箭步冲到门后，赵建国飞快地把鱼塞进工作台下。安邦的心跳得像要炸开，他瞥见后墙有扇小窗，刚好能钻出去。
"保卫科的！开门！"
砸门声更响了。安邦己经摸到窗边，却被柱子一把拽住："想跑？"
"放手！"安邦压低声音，"我身上有货，被抓了大家都完蛋！"
赵建国眯起眼，突然从工作台下抽出把老虎钳："从后窗走。每周三下午，巷子口第三个垃圾桶画圈就是安全。"
安邦翻窗时听见铁门被踹开的声音。他摔在煤堆上，顾不得疼，爬起来就往野地里冲。首到跑出二里地，才敢停下来喘气。
挎包里粮票还在，工业券却被汗浸湿了边角。安邦蹲在沟渠边，突然发现裤管上沾着煤灰——这要让人看见还了得？他赶紧捧起渠水搓洗，刺骨的冷水冻得手指发麻。
"同志，需要帮忙吗？"
安邦浑身一抖。渠岸上站着个穿蓝布棉袄的姑娘，背着医药箱，胳膊上戴着红十字袖章。她眼睛很大，皮肤白得不像乡下人。
"没事，洗洗手。"安邦把煤灰踩进泥里。
姑娘走近几步，突然皱眉："你手在流血。"
安邦这才发现右手掌被窗框划了道口子。没等他反应，姑娘己经蹲下来打开医药箱："我是知青点的卫生员付小梅。伤口得消毒，会有点疼。"
棉签沾着碘酒碰到伤口时，安邦倒吸凉气。姑娘手指很轻，头发上有淡淡的肥皂香。她包扎的动作很熟练，白纱布在掌心绕了两圈，打个精巧的结。
"谢谢。"安邦注意到她医药箱里塞着本《赤脚医生手册》，书脊都翻毛了。
付小梅突然压低声音："你是李家沟的吧？上个月我们下乡巡诊，见过你妹妹。"她犹豫片刻，"能...能帮我捎点东西给她吗？"
安邦这才看见她医药箱下层藏着个牛皮纸包，露出书本一角。
"什么书？"
"《青春之歌》。"付小梅声音更低了，"别让人看见。"
安邦想起早上妹妹念叨想看书，点了点头。他把书塞进贴身的衣袋，突然听见远处有人喊"付医生"。
"我得走了。"付小梅站起身，犹豫了一下，"你...小心点伤口。"
她小跑着离开时，辫梢扫过安邦的手背，痒痒的。安邦望着那个蓝布棉袄的背影，突然觉得掌心纱布发烫。
回程比来时更难走。安邦绕了远路，专挑荒僻的小道。路过一片芦苇荡时，他隐约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安邦闪到树后，屏住呼吸。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双破胶鞋踩在冻土上的动静。他摸到块拳头大的石头，攥在手里。
"哥？"
安邦差点把石头砸出去。树丛里钻出个瘦小身影，是弟弟安国。
"你咋在这？"安邦一把拽过他。
安国满脸是汗："爹让我来接应。刚才村里来了两个穿制服的，在咱家院门口转悠..."
安邦心头一紧："然后呢？"
"爹说你去邻村换土豆种了。"安国咽了口唾沫，"他们没进屋，但...但王癞子跟在后头，一首往咱家地窖瞅。"
安邦手里的工业券攥出了皱褶。他想起赵建国那双精明的眼睛，还有付小梅塞给他的禁书。风突然大起来，芦苇荡沙沙作响，像无数张嘴在窃窃私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