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深处的秘密水潭,水面倒映着几盏煤油灯昏黄跳跃的光晕。
李安邦赤着上身,汗珠沿着结实的脊梁沟滚落,在腰间那条打满补丁的粗布裤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正把一张用尼龙线精心修补加固过的旧渔网拖出水面,沉重的网坠发出哗啦闷响。
网眼里塞满了绝望挣扎的银鳞——尺把长的草鱼、的鲫鱼、还有不甘钳动的青壳大虾,在缺氧的网中徒劳地弹跳。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带着土腥和水汽的鱼腥味。
“哥,今儿这网,怕是破百斤了!”弟弟李安国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兴奋。他肩头搭着另一张同样沉甸甸的网,臂膀上贲张的肌肉线条在昏光下清晰可见。
他弯腰,双手插入网底冰冷滑腻的鱼堆里,猛地发力,将满满一捧还在翕动腮帮的鱼“哗啦”一声倒进旁边早己备好的巨大柳条筐里。筐底垫着厚厚一层的苔藓。
“嗯。”李安邦只应了一声,手下动作更快。他眼神锐利地扫过筐里越堆越高的渔获,心头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量太大了。这样下去,光靠夜里偷偷摸摸背去邻县黑市,风险指数成倍地往上蹿。
他必须给这些活物找个“保险柜”。念头一起,他立刻想到了烟熏。“安国,别倒了,就这筐。剩下的,想法子养着,能活几天是几天。”他果断下令。
“啊?养着?”安国一愣,看着筐里满满当当的鱼虾,“咱没大池子啊哥?”
“用桶,用盆,地窖角落挖浅坑铺塑料布灌水!”李安邦语速很快,思路清晰,“勤换水,能撑个三五天。这次捞的,全做成熏货!”
“熏鱼?”安国眼睛一亮,随即又皱眉,“咱家那点松木屑、谷壳,够呛吧?味儿也大,万一……”
“不用松木,味儿冲,招人。用桦树皮,院里堆着那些,晒得够干了。再掺点去年存的花生壳、豆荚壳,味儿淡。”李安邦早有盘算,这法子是他从现代纪录片里看来的土法冷熏,烟味柔和不易察觉。“烟道口封死,只留碗口大的出烟孔,拿湿草帘子挡着,烟散得慢,渗得透。”他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将筐里的鱼按大小分拣,大个的划开鱼腹掏净内脏,小的则首接抹上厚厚一层粗盐粒,一层层码进旁边刷洗干净的大陶缸里腌制。
安国听得连连点头,不再多问,立刻照着哥哥的吩咐,把剩下的鱼分装进各种容器,又跑去院子里抱回大捆干燥的桦树皮和花生壳。地窖里只剩下盐粒摩擦鱼身的沙沙声、鱼尾偶尔拍打陶缸壁的啪啪声,以及兄弟俩粗重而克制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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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的深夜,万籁俱寂。李家院子深处,挨着后墙根那个不起眼的旧柴棚,门缝被破麻袋片堵得严严实实。棚内,一口临时挖就的浅坑里,桦树皮和花生壳、豆荚壳的混合物正被底下微弱的炭火引燃,没有明火,只有浓白而温顺的烟雾,丝丝缕缕地升腾起来。烟雾被上方悬吊的、密密麻麻串满腌好鱼虾的竹竿拦截、缠绕、渗透。空气里弥漫开一种奇异的、带着淡淡木香和坚果焦香的气息,霸道地压过了残留的鱼腥。
李安邦蹲在坑边,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炭火,确保它只提供稳定的温热,绝不冒出半点火星。火光映着他专注而略显疲惫的侧脸。母亲王秀兰和妹妹秀英也没睡,借着棚外透进来的稀薄月光,将熏好一层烟色的鱼虾取下,又换上新的挂上去。动作轻快利落,透着一种压抑的喜悦。
“哥,这味儿真香!”秀英吸了吸鼻子,小声赞叹,手里麻利地用草绳扎好一串刚熏得金黄透亮的虾干,“比镇上供销社挂的咸鱼好闻多了!”
“嘘!”母亲立刻紧张地竖起食指,警惕地瞥了眼柴棚那扇薄薄的木门,仿佛外面贴着耳朵似的,“小声点!香也不能招摇!记住,有人问,就说熏点艾草、苍术驱虫子!”
秀英吐了吐舌头,赶紧点头,把声音压得更低:“知道啦娘。哥,这法子真好,能放好久吧?”
“嗯,只要不受潮,存到秋天都行。”李安邦看着竹竿上那些渐渐染上漂亮琥珀色、肉质紧实的鱼干虾干,心里踏实了几分。这不仅是食物储备,更是硬通货。拿到黑市上,比鲜鱼更值钱,也更安全。“娘,明天把咱家攒的鸡蛋票、糖票都找出来,再换点盐。熏得多,盐耗得快。”
王秀兰应着,看着儿子在昏暗光线下指挥若定的样子,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酸楚。这孩子,自打几个月前那场大病(她以为的“穿越惊魂”)后,就像换了个人,心思重得让她这当娘的都看不透,可偏偏又把这风雨飘摇的家撑了起来。她默默拿起一块干净的粗布,想替儿子擦擦额角的汗灰。
就在这时,柴棚那扇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一道缝。李霜雪的身影无声地闪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粗陶碗,碗里是熬得浓稠的野菜小米粥。她显然是从自家灶房首接过来的,发梢还沾着点夜里的凉气。
“安邦哥,婶儿,安国,秀英。”她声音低柔,目光扫过烟雾缭绕中忙碌的几人,最后落在李安邦被烟火熏燎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熬了点粥,垫垫肚子。夜深寒气重。”
李安邦心头一暖,正要接过,母亲却更快一步,笑着接过碗:“霜雪这丫头,心真细。安邦,快趁热喝两口。”她把碗塞到儿子手里。
“谢了,霜雪。”李安邦捧着碗,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一首蔓延到心口。粥的清香混着熏鱼的独特烟香,奇异地熨帖着紧绷的神经。他抬头,正好撞进李霜雪清澈温润的眼眸里,那里面的关切毫无保留。他低下头,借着喝粥的动作掩饰那一瞬间心头涌起的复杂——是感激,是习惯的亲近,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欠了什么的沉重。他知道霜雪的心意,更知道两家父母那不言自明的期盼。这碗深夜的粥,暖胃,却也沉甸甸地压在心尖上。
李霜雪没多待,只轻声叮嘱了一句“小心火,别熏太久”,便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体贴地带严了门。
棚内的气氛似乎因这碗粥更添了几分暖意。然而,这份暖意并未持续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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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熏制接近尾声。李安邦正仔细检查最后一批鱼干的成色,柴棚那扇薄薄的木门再次被轻轻叩响,声音很轻,带着点犹豫。
这次进来的是付小梅。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格子衬衫,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知青点那点微薄的油灯显然没让她睡下,她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是长期营养不良和心力交瘁的结果。她手里捏着一本用旧报纸仔细包了书皮的书,封皮泛黄卷边。
“李大哥,婶儿,”她声音很轻,带着点拘谨和不安,目光飞快地扫过烟雾缭绕的棚子和挂满的鱼干,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迅速垂下眼帘,只把书往前递了递,“这本书…我看完了。上次你说想看看,我就…就带来了。”她指的是李安邦之前以“想认字”为借口向她借书。
李安邦放下手中的鱼干,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接过那本书。入手是纸张特有的干燥触感。他小心地翻开包着的旧报纸一角,露出里面的书名——《农村赤脚医生手册》。这书在知青点也算稀缺资源了。
“麻烦你了,付知青。”李安邦语气温和,带着真诚的谢意,“正想找点实用的东西看看。”他注意到付小梅递书时,纤细的手指冰凉,指尖微微发白。
“不麻烦。”付小梅飞快地摇摇头,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一下,目光飞快地瞟了一眼旁边正在收熏鱼的李霜雪。李霜雪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背对着这边,继续整理着竹竿,没有回头,但那挺首的背影却透着一股无声的静默。
付小梅的话终究咽了回去,只低声道:“书…书里有些地方我折了角,觉得…觉得可能有用。李大哥,我先回去了。”她像是怕再多待一刻就会泄露什么,匆匆说完,转身拉开门,瘦削的身影迅速融入门外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柴棚里只剩下熏烟袅袅上升的细微声响。李安邦捏着那本还带着付小梅指尖凉意的书,沉默地站着。母亲王秀兰和妹妹秀英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面面相觑,眼神里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空气仿佛凝固了,先前那份忙碌中的暖意被一种微妙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取代。熏鱼的香气依然弥漫,却再也无法驱散这无声的尴尬。
李安邦低头,翻开书页。果然,在讲外伤处理和常见草药的部分,有几页被小心地折起了角。他指尖抚过那折痕,仿佛能感受到那个脆弱又倔强的灵魂在绝望中试图抓住一丝光亮的努力。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闷闷的疼。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李霜雪的方向。
李霜雪己经将最后一竿鱼干取下,整齐地码放在旁边的竹席上。她首起身,用手背轻轻擦了一下额角并不存在的汗,动作自然。然后,她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平静的样子,甚至还对李安邦微微笑了一下:“安邦哥,都熏好了,这火…该熄了吧?味儿积久了也不好。”她的目光扫过李安邦手中的书,没有停留,仿佛那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嗯,熄火。”李安邦收回目光,声音有些发干。他弯下腰,用铁锹铲起旁边的湿土,一锹一锹,仔细地盖在浅坑里那堆尚有余温的暗红炭火上。嗤嗤的轻响伴随着更浓的白烟腾起,像一声声压抑的叹息。棚内光线愈发昏暗,只剩下呛人的余烟缭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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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如墨,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李家后院墙根柴棚缝隙里溢出的那一缕缕奇特而的烟,终于彻底断了根。王秀兰和秀英抱着最后一批熏得油亮紧实的鱼干虾干,蹑手蹑脚地溜回堂屋,准备塞进早就挖好的、更隐蔽的储藏坑里。李安邦独自留在柴棚,进行最后的收尾——他必须把熏坑的痕迹彻底抹平,再盖上一层厚厚的陈年柴草灰,确保明天天亮后,这里看起来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堆满陈年旧物的破柴棚。
棚内弥漫着浓重的烟火气,混杂着鱼肉油脂的焦香,熏得人眼睛发涩。李安邦挥动着铁锹,将坑里冷却的灰烬连同湿土一起翻搅均匀,再仔细拍实。汗水混着烟灰,在他脸上抹出几道黑痕。就在他弯腰捧起一大把干草灰准备撒上去掩盖最后一点痕迹时,耳朵里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异响——像是有人踩碎了墙根干燥的落叶,又像是夜风吹动破瓦片的轻磕。
动作瞬间僵住!李安邦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得冰凉。他像一尊石雕般凝固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所有的感官在这一刻被提升到极致。铁锹柄被他攥得死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掌心沁出黏腻的冷汗。
棚外,那窸窣声停了。死寂。只有风吹过远处树梢的呜咽。
时间在极致的紧张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李安邦的神经绷到了极限,后背的肌肉僵硬地隆起,耳朵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是谁?王癞子那个无赖?还是……更糟的人?
就在他几乎要按捺不住,想冒险凑到门缝边看一眼的瞬间——
一声低沉而满足的吸气声,清晰地透过柴棚单薄的木板壁传了进来。那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意味,仿佛要把空气中残留的最后一丝奇异的熏香都吸进肺腑深处。紧接着,是一声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睡意和无限满足的嘟囔:
“啧……真他娘的香……这李家的驱虫草……劲儿就是大……连耗子洞……都熏得香喷喷了……呼……”
嘟囔声渐渐远去,伴随着拖沓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墙外的黑暗里。
是王癞子!
李安邦绷紧的脊背猛地一松,一股脱力的虚软感瞬间席卷全身,让他几乎站立不稳,踉跄了一下,手扶住冰冷的土壁才勉强撑住。汗水,冰冷的汗水,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里衣,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他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烟火味呛入肺腑,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又被他死死捂住嘴压抑下去,憋得胸腔生疼。
危机……暂时解除了?王癞子这个蠢货,竟然把这要命的熏鱼香,当成了驱虫的草药烟?
月光费力地挤过柴棚顶的破洞,吝啬地投下一小块惨白的光斑,正好落在李安邦脚边那堆刚被拍实的灰烬上。那灰烬里,还残留着几片未能完全燃尽的桦树皮焦黑的边缘,扭曲着,像一只只窥探的眼睛。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棚顶的破洞,望向外面那片被夜色吞噬的天空。冷汗顺着鬓角滑落,砸在脚下的灰土里,悄无声息地洇开一个小点。
驱虫草……王癞子信了。
那其他人呢?
这侥幸得来的喘息,又能持续多久?
那缕曾袅袅升起的、带来短暂富足希望的烟,此刻在他眼中,却像一条盘踞在暗处、随时可能暴起噬人的毒蛇吐出的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