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的白炽灯管滋滋作响,沈知夏趴在布满油污的操作台上,铅笔在图纸上划出锐利的弧线。父亲信件里的传动比公式在她脑海中反复推演,深夜的寂静里,只有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与她急促的呼吸交织。林砚舟推门而入时,看见她眼下乌青,工装领口歪斜,却死死攥着张画满齿轮的稿纸。
“你己经三天没合眼了。”林砚舟将搪瓷缸推过去,热水里飘着两片珍贵的山楂干,“李主任说明天要开生产动员会,你这样...”
“传动装置改良成功了。”沈知夏突然抬头,眼中闪着狂热的光,“只要把锭子转速从每分钟1200转提升到1500转,配合新设计的皮带轮,产量能提高三成!”她抓起图纸冲向车间,棉絮沾在发梢,像落了一头霜雪。
晨光刺破薄雾时,第3号纺织机发出不同于往日的嗡鸣。林砚舟屏住呼吸盯着计数器,随着纱锭飞转,原本需要十分钟完成的工序,竟在七分钟内结束。围观的工人们爆发出惊呼,几个老师傅红着眼眶拍着林砚舟的肩膀:“小沈这丫头,真是鲁班在世!”
消息传到车间主任王德利耳中时,他正在擦拭“先进集体”的奖状。推开门的瞬间,刺眼的阳光照在改良后的纺织机上,也照见沈知夏高举图纸的手。“王主任,我们...”沈知夏话未说完,却被对方抬手打断。
“同志们!”王德利扯着嗓子,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晃得人眼花,“在伟大思想的指引下,咱们车间的群众智慧又一次结出硕果!这台机器的改良,正是集体力量的体现!”他伸手要夺图纸,沈知夏本能地后退半步。
林砚舟立刻挡在她身前,语气恭敬却暗藏锋芒:“王主任,这是小沈连续三夜...”
“林技术员!”王德利脸色一沉,“现在是什么时期?强调个人英雄主义,是要走资本主义路线吗?”他猛地拍桌,震得茶杯里的茶叶上下翻涌,“从今天起,谁也不许对外透露技术细节。所有改良方案,必须以车间名义上报!”
黄昏的车间浸在血色夕阳里,沈知夏将图纸撕成碎片,纸片被气流卷上半空,像一只只折翼的白蝶。林砚舟捡起其中一片,上面还留着未干的墨迹:“你不该撕的,这些技术...”
“为什么?!”沈知夏突然转身,眼眶通红,“我们熬了三个通宵,结果功劳成了别人的!父亲用生命换来的技术,就该这样被埋没?”她抓起安全帽狠狠砸向墙壁,金属碰撞声惊飞了窗外的麻雀。
林砚舟沉默良久,弯腰拾起安全帽。帽檐上的红五星在暮色中黯淡无光,他轻声说:“你见过织布机断线吗?越是用力扯,线就断得越彻底。”他指向车间墙上的标语“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现在不是争功的时候,李国强虽然倒台,但还有人盯着我们。”
沈知夏浑身发冷。她想起上周批斗会上,隔壁厂技术员因“私自搞革新”被挂牌示众的场景。风从窗缝灌进来,带着春寒料峭的湿意,吹得她后颈发凉。
“那我们就眼睁睁看着...”
“不是眼睁睁。”林砚舟从工具箱底层掏出个油纸包,展开竟是完整的图纸副本,“我连夜誊了一份。等时机到了,这些技术自然会派上用场。”他的手指抚过图纸上的参数,仿佛触碰着珍贵的火种,“记住,藏锋守拙,才能行稳致远。”
月光爬上纺织机的钢架时,沈知夏终于在林砚舟的劝说下离开车间。路过黑板报时,她看见自己和林砚舟的名字被彻底抹去,取而代之的是“全体同志共同努力”几个大字。夜风卷起墙角的碎纸,其中一片恰好贴在“群众”二字上,像一道醒目的伤疤。
回到宿舍,沈知夏从枕头下摸出父亲的照片。照片里的男人站在纺织机前,目光坚定如炬。她忽然想起穿越前,自己在博物馆修复的那幅汉代织锦——经纬纵横间,再细密的纹路,都要经过千回百转的交织,才能成锦。
窗外,林砚舟的身影出现在厂区围墙外。他抱着工具箱,脚步沉稳地走向家属院。沈知夏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或许正如他所说,真正的机台争锋,从来不在一朝一夕。那些被藏起的图纸,那些未说出口的抱负,终将在某个破晓时分,织就属于他们的时代经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