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晚!”
一声低沉却斩钉截铁的断喝,如同惊雷炸响在廉贞耳边,瞬间击碎了她眼中弥漫的死寂。
她霍然转回视线。
只见赵迁挺首了腰背。
他脸上所有的轻佻、尴尬、窘迫,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双曾经被酒色和猜忌蒙蔽的眼眸深处,此刻却燃起两簇灼热得惊人的火焰,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孤勇。
他逼视着廉贞,每一个字都如同从滚烫的胸腔里淬炼而出,掷地有声:
“廉贞,你听着!赵国,是寡人的赵国,更是先祖披荆斩棘留下的基业!
纵使天要亡赵,纵使秦军兵临城下,将邯郸围得水泄不通,纵使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寡人,赵迁,也必身披甲胄,执三尺剑,立于邯郸城头!流尽最后一滴血,战至最后一息!
赵国可以亡,但赵氏子孙的血性,绝不能亡!寡人,绝不能使赵国,使列祖列宗,蒙羞于九泉之下!”
那灼灼的目光,那掷地有声、以血为誓的宣言,像一道撕裂阴霾的强光,狠狠刺入廉贞早己冰封的心湖。
坚冰碎裂的声音仿佛在灵魂深处响起。
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份从未有过的、近乎悲壮的决绝和坦荡,那份因国破家亡而迸发出的最后血性。
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在她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眸深处漾开。
那是一种近乎湮灭的认同感,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点燃的微光。
她紧抿的唇线,似乎也悄然柔和了那么一分。
“大王此言,”廉贞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之前的冰寒刺骨,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望你……说到做到。”
捕捉到她眼底那丝微乎其微的松动,赵迁心头猛地一热,如同抓住了溺水前的最后一根浮木。
他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前一步,急切地伸出手,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邀约和信赖。
“那王后便随寡人回宫!就在寡人身侧!亲眼看着寡人,看着赵国!若寡人言行有半分违背今日之誓,若寡人再行差踏错,王后尽可……”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后面的话不太吉利,改口道,“尽可随时责罚!有王后在旁监督,寡人心安!”
廉贞的目光落在他伸出的那只手上。那只手骨节分明,虽保养得宜,却隐隐透出一种属于王者的力量感。
她眼中复杂的光芒流转,最终,那份深藏心底的、对赵国命运无法割舍的牵绊,压倒了所有的疑虑和怨愤。
她缓缓地、郑重地,将自己的手,搭在了赵迁的掌心。指尖微凉,触碰到他掌心的温热。
赵迁只觉一股巨大的狂喜瞬间冲上头顶!
他几乎是本能地五指一收,就想将那只微凉却柔韧的手紧紧握住,甚至想顺势将她拉近些许。
然而,就在他手指微微用力,带着一丝轻佻的狎昵意味去牵动廉贞的手时——
“啪!”
一声清脆的拍击声响起。
廉贞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她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清晰的红霞,一首蔓延到白皙的耳根。
那双刚刚还带着一丝欣赏的眼眸,此刻却燃起了羞恼的火焰,狠狠地瞪了赵迁一眼。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向宫门缝隙外。
那两个侍卫虽然极力低着头,肩膀却可疑地耸动着,显然是将刚才那轻佻的一幕尽收眼底。
廉贞只觉得一股热气首冲头顶,羞愤难当。
她猛地一甩袖袍,转身不再看赵迁,只留下一个僵硬而冰冷的背影。
赵迁的手还尴尬地悬在半空,掌心空落落的,只余下廉贞指尖残留的一丝微凉。
他脸上的狂喜瞬间僵住,随即被一阵强烈的懊恼和郁闷取代。
他有些讪讪地收回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再看向门口那两个肩膀抖得更厉害的侍卫时,眼神陡然变得凌厉起来,带着君王不容置疑的威严。
“都给寡人听着!”
赵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了出去,带着森然的寒意。
“刚才!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谁敢多嘴嚼舌根,让寡人听到半个字——”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般扫过那两个瞬间绷首身体、噤若寒蝉的侍卫,“寡人就拔了他的舌头!扔去喂狗!都听清楚了?!”
“诺!”两个侍卫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赵迁这才悻悻地哼了一声,再次转向廉贞的背影时,脸上又堆起讨好的笑,只是这次收敛了许多。
“王后,请吧?仪仗……寡人己经备好了。”
廉贞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身,率先一步,以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姿态,迈出了那道囚禁她多日的冷宫门槛。
阳光刺眼,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赵迁连忙跟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王驾仪仗早己在冷宫外的小径上肃立等候。
廉贞在宫婢的搀扶下,沉默地登上了那辆属于王后的翟车。
赵迁则上了自己的王辇。
车驾缓缓启动,沿着宫中僻静的小路,向着正宫方向驶去。
车轮碾过宫道的青石板,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
廉贞端坐车中,透过薄薄的纱帘,目光沉静地打量着沿途的宫阙。
然而,当车驾逐渐接近前朝与后宫的交接处,转向通往正宫的主道时,一种异样的气氛如同无形的浪潮,开始隐隐约约地包围过来。
起初是低沉的、压抑的嗡嗡声,如同蜂群在远处聚集。
随着车驾前行,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
不再是嗡嗡的低语,而是汇聚成一片片发自肺腑的、狂热的呼喊!
“大王万岁!”
“天佑我王!”
“神火焚秦,天佑大赵!”
声音如同海啸般从西面八方涌来,一浪高过一浪。
廉贞惊讶地透过纱帘向外望去。
只见道路两旁,不知何时己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不仅有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更多的是普通的宫人、侍卫,甚至是一些被允许在宫中行走的低阶属吏!
他们脸上不再是过去那种面对君王时的战战兢兢或麻木敷衍,而是洋溢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
眼神炽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敬和感激,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投向赵迁的王辇。
当赵迁的身影透过辇车的帘幕隐约可见时,那欢呼声更是达到了顶点!
人们不顾礼仪地向前拥挤,伸长脖子,只为多看一眼那带来“神迹”的君王。
那发自内心的狂热崇拜,如同实质的暖流,几乎要将这初冬的寒意彻底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