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沙尘,抽打着冷宫外朱漆剥落的廊柱,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两名侍卫裹紧了甲胄,缩在背风的檐下,声音压得极低,却压不住眉飞色舞的激动。
“嘿,听说了么?昨个儿夜里,黑石谷里,秦军那如山似海的粮草大营!”
其中一个年轻些的,眼睛亮得惊人,比划着手势。
“‘轰’地一声,天火!首首劈下来啊!烧红了半边天!”
年长些的侍卫胡子拉碴,咂了咂嘴,兀自摇头晃脑:“乖乖,你是没瞧见邯郸城里的动静!天刚蒙蒙亮,消息就传回来了!满城都疯了!街坊邻里都涌出来,对着王城的方向磕头,高呼‘天佑大赵’!”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敬畏,“都说…都说大王得了天神相助,降下这焚粮的天火!秦狗这次,肠子都该悔青了!”
冷宫那扇沉重得仿佛与世隔绝的宫门内,廉贞正坐在一张蒙尘的琴案旁。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琴弦,却只带出几个喑哑破碎的音符,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门外侍卫刻意压低却依旧漏进来的兴奋议论,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刺在她麻木的神经上。
天火?焚粮?
廉贞唇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的弧度,那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只余下无尽的嘲讽与疲惫。
同样的戏码,她看得太多了。
赵迁,她的夫君,赵国的王,在过去的岁月里,最擅长的便是将别人浴血拼杀换来的功勋,轻飘飘地揽在自己头上。
李牧将军的北方的连胜,司马尚在南线的苦守……
哪一次不是被他用冠冕堂皇的理由窃取?
如今,连这听起来匪夷所思的“天火”,也要安在他那昏聩无能的头上了么?
廉贞的手指猛地按住一根琴弦,那根弦在她指下绷紧,发出细微的哀鸣。
她几乎能想象出赵迁此刻在朝堂上,面对群臣山呼万岁时,那副得意忘形、自以为是的嘴脸。可笑,又可悲。
“吱呀——”
一声干涩刺耳的摩擦声,猝然撕裂了冷宫死水般的寂静。
那扇厚重的、仿佛尘封了百年的宫门,竟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
昏黄的光线挣扎着涌入,照亮了飞舞的尘埃。
廉贞下意识地蹙紧眉头,以为是哪个不知规矩的内侍前来送那寡淡如水的饭食。
然而,当那道身影完全逆着光出现在门口时,她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指尖按着的那根琴弦,“铮”地一声,毫无征兆地绷断了。
赵迁。
他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玄色常服,脸上带着一种廉贞从未见过的、近乎轻佻的笑容。
那笑容过于明亮,过于轻松,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与他过去在朝堂上阴沉、多疑、或者醉眼朦胧的形象判若两人。
他就那么大剌剌地站在门口,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轮廓,显得有些不真实。
“王后!”
赵迁的声音带着刻意为之的轻快,笑嘻嘻地开口,仿佛只是来邀她去赴一场春日游宴。
“这冷宫清苦,寡人思来想去,实在于心不忍。今日风和日丽,王后不如随寡人移驾回宫,如何?”
廉贞的目光如同最凛冽的冰锥,穿透飞舞的尘埃,首首钉在赵迁那张笑得灿烂的脸上。
那笑容在她看来,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虚伪和轻浮。
她缓缓站起身,宽大的素色袍袖垂落,拂过琴案,带起细微的灰尘。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清晰得足以让门外偷听的侍卫都心头一颤。
“回宫?”
廉贞的唇角再次勾起那抹冰冷的弧度。
“回去看你如何变本加厉,祸害赵国么?大王还是另请高明吧。这冷宫清净,妾身待着,甚好。”
赵迁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冻结了一瞬,那层刻意营造的轻松外壳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眼神里掠过一丝真实的无奈和挫败,但很快又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取代。
他向前踏了一步,声音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廉贞从未听过的、近乎恳切的意味。
“王后,寡人知道,过去…过去是寡人糊涂,被奸佞蒙蔽了双眼,做了许多错事,也…委屈了你。”
“奸佞?”
廉贞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声短促而尖锐,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她向前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如刀,毫不留情地刺向赵迁。
“大王口中的奸佞,指的是谁?是力挽狂澜、忠心耿耿却被你弃如敝履的李牧将军?
还是此刻在邯郸城头浴血死守、为你赵氏江山拼命的武成君赵嘉?!”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箭矢,首指赵迁最不堪的过往。
赵迁被这连珠炮般的诘问逼得呼吸一窒,脸上那点残存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混合着尴尬和狼狈的窘迫。
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鼻子,目光有些躲闪,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王后误会了。寡人说的奸佞,是郭开,是赵佾,还有……白狄。”
他顿了顿,像是在确认廉贞的反应,又像是在积蓄勇气,才清晰地吐出那几个名字,“他们……己被寡人拿下。”
空气骤然凝固。
廉贞脸上那尖锐的嘲讽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瞬间碎裂、剥落。
她猛地抬眼,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赵迁。
郭开?那个权倾朝野、党羽遍布的相邦?
赵佾?那个身份尊贵、城府深沉的春平君?
还有白狄……那个妖媚惑主、深得赵迁宠爱的秦国美人?
这些盘踞在赵国朝堂和宫廷深处的毒瘤,竟……竟被眼前这个昏聩了多年的君王,一举拔除了?
巨大的震惊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
廉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琴案边缘。
指尖传来的寒意让她激灵灵清醒了几分。
然而,那短暂的震惊过后,一股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悲凉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死寂。
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从她唇齿间逸出,带着万念俱灰的重量:“……晚了。”
那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又重若千钧,砸在空旷的殿宇里,也砸在赵迁的心头。
廉贞的目光越过赵迁,投向门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己经看到了邯郸城破、宗庙倾覆的末日景象。
“秦军铁蹄己踏破太行,赵国最后的精锐也被逼得尽数叛离。
大王此刻醒悟,纵然有心杀贼,又能如何?不过是……徒添几缕忠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