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玄的靴子刚踩上七侠镇医馆后院的青石板,那股子混着药草清苦和淡淡酒气的熟悉味道就钻进了鼻子。怀里的《海渊图》轴心,那一路跟催命符似的不安分跳动,在踏入院门的瞬间,彻底消停了。像块捂久了的石头,只剩下沉甸甸的冰凉,紧贴着心口。
他随手把沾满风尘的藤条箱往墙角一撂,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人没停步,径首穿过晾着药材的后院,推开通往前堂的门帘。
堂里光线正好。陆小凤翘着二郎腿,两条眉毛快飞上天,正唾沫横飞地跟花满楼比划着什么。西门吹雪抱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剑,靠在药柜旁,闭着眼,周身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寒气把旁边几味怕冷的药材都冻蔫吧了。怜星坐在诊案后,素手拈着一根银针,正对着光细看针尖,听见动静,冰魄般的眸子抬起来,落在他身上。
“哟,老李!可算滚回来了!”陆小凤第一个蹦起来,鲜红披风带起一阵风,“你再不回来,我都要被西门这块冰坨子冻成冰棍了!昆仑山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有啥新鲜玩意儿?快说说!”
花满楼温润的脸上带着笑意,侧耳“望”向李太玄的方向:“李兄一路辛苦。看你这脚步,比去时沉了些。”
西门吹雪眼皮都没抬,只是抱着剑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
李太玄没搭理陆小凤的咋呼,走到怜星旁边的椅子,一屁股瘫进去,骨头架子都像散了。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昆仑山带下来的那股子铁锈血腥和阴冷邪气都吐干净。
“新鲜玩意儿?”他扯了扯嘴角,那点惯常的惫懒里,掺进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凝重,“新鲜得差点把命搭进去。”
这话一出,堂里瞬间安静了。连陆小凤那两条乱飞的眉毛都耷拉下来。花满楼脸上的笑意收敛,眉头微蹙。西门吹雪终于睁开眼,冰冷的眸光如同实质的剑锋,刺向李太玄。怜星放下银针,清冷的眸子紧紧锁住他略显苍白的脸。
李太玄没卖关子,从怀里掏出那卷《海渊图》,啪地一声拍在诊案上。皮卷古朴,轴心那块温润的玉质在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只是仔细看,玉质深处似乎多了几道极其细微、如同凝固血丝般的暗红纹路。
“这玩意儿,”李太玄指着图卷,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不是什么幽冥教的圣物,更不是钥匙。它是锁。”
“锁?”陆小凤凑近,想伸手去摸,又缩了回来,“锁啥的锁?”
“锁住大地筋骨的东西。”李太玄的目光扫过众人,“昆仑山深处,藏着一条‘龙脉’。不是真龙,是大地筋骨里奔涌的‘气’,是天地造化所钟。这《海渊图》,就是那龙脉的一部分,是天地生成的‘定海神针’,用来稳固地脉,调和阴阳的。”
他顿了顿,看着众人脸上或惊愕、或沉思的表情,继续道:“幽冥教那群疯子,百年前把总坛扎在昆仑最深最险的幽冥谷,根本不是躲清静。他们是冲着那条龙脉去的!他们在谷里,用十张刻满邪门符咒的巨石椅,当‘引龙桩’,深埋地底,布了个邪阵!硬生生从那龙脉里,把天地造化之力给偷出来,掰弯了,变成他们养蛊炼魂、追求那狗屁长生的邪力!”
认知颠覆!如同惊雷在堂中炸响!
陆小凤倒吸一口凉气:“偷…偷龙脉的气?这帮孙子胆子比老子偷御酒还肥!”
花满楼温润的脸上也满是凝重:“窃取天地伟力…难怪幽冥教邪功如此诡异霸道,根基却如此邪恶阴损。原来力量源头便己扭曲。”
西门吹雪冰冷的眸子里寒光一闪:“邪阵当毁。”
怜星冰魄般的眸子盯着那图轴上的暗红纹路:“所以…缸底、寒潭、恶人谷祭坛…那些魂器,不过是他们用窃取来的邪力滋养的分魂容器?根源,始终在昆仑?”
“没错!”李太玄重重一点头,“缸碎了,潭封了,谷里的祭坛烧了,不过是砍掉了毒瘤。只要那偷龙脉的邪阵还在,只要那龙脉被污染的死穴还在,幽冥老祖那点阴魂不散的念头,就还有死灰复燃的可能!这图躁动不安,就是因为它感应到了‘家’被糟蹋了,想回去‘镇守’!”
他拿起《海渊图》,手指着轴心那块玉:“我循着它的感应,找到了幽冥谷,找到了那十张引龙桩。那地方…邪气冲天,死气沉沉。十张石椅的符咒都裂了,邪气外泄,反噬自身。幽冥殿深处那骷髅王座下,还藏着更邪门的东西,被那些污秽邪气喂着,快醒了。”
他想起那股从王座下深渊升起的、古老而暴戾的意志,还有那十种污浊邪气汇聚的恐怖景象,心有余悸:“我毁了其中几张椅子上的符咒核心,搅乱了邪气,暂时压住了那东西。但想彻底毁掉那邪阵,挖掉那死穴…难。”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陆小凤、花满楼、西门吹雪,最后落在怜星担忧的脸上,一字一句道:
“那邪阵,扎根在昆仑龙脉的节点上,与整条山脉的地气相连。幽冥谷深处,更是被他们经营百年,布下了重重禁制,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绝域’。寻常人进去,光是那无处不在的阴寒死气和侵蚀心神的邪念,就能把人逼疯、耗干。更别提靠近那十张引龙桩的核心了。”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沉重:
“想彻底破掉那邪阵,毁掉那个死穴…非陆地神仙境界不可!只有那等沟通天地、自身内力生生不息、近乎无穷无尽的存在,才能硬抗龙脉地气的反噬,强行拔除那些深埋地底的‘引龙桩’,净化那片被彻底污染的死地!”
“陆地神仙?!”
陆小凤失声惊呼,西条眉毛都拧成了麻花:“我的亲娘祖宗!老李,你这不是开玩笑吧?陆地神仙?那是什么境界?传说中的人物!这世上…这世上真有这种人?”
花满楼温润的脸上也露出罕见的震动:“陆地神仙…超脱凡俗,寿元绵长,近乎与天地同息…这等境界,只在古籍传说中见过。当世…真有?”
西门吹雪抱着剑的手,指节微微发白。他那双冰封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名为“震撼”的情绪。陆地神仙,那是他毕生追求剑道极致,也未曾真正触摸过的传说之境。
怜星冰魄般的眸子紧紧盯着李太玄:“陆地神仙…当世有几人?”
李太玄靠在椅背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据我所知…两个。”
他伸出两根手指:
“武当山,张三丰张真人。”
“还有…皇宫大内,深居简出的那位…葵花老祖。”
堂内再次陷入死寂。
张三丰!武林泰山北斗,当世公认的武道第一人,活了一百多岁的陆地神仙!这名字如同定海神针,让众人心头稍安。
可葵花老祖…这个名字,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和神秘。
陆小凤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都压低了几分:“葵…葵花老祖?宫里那位…传说练了《葵花宝典》,神出鬼没,连皇帝都难得一见的…老太监?他…他也是陆地神仙?”
花满楼眉头紧锁:“葵花老祖…此人深居简出,神秘莫测。江湖上关于他的传闻极少,只知他武功深不可测,执掌宫中隐秘力量,是真正的定海神针。没想到…竟也是此等境界。”
西门吹雪冰冷的眸子锐利如剑:“真假?”
李太玄缓缓点头:“张三丰张真人,我曾亲见其道法自然,深不可测,陆地神仙之境毋庸置疑。至于葵花老祖…”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虽未亲见,但当年在京城抗疫时,曾感知到皇宫深处一股浩瀚如海、却又至阴至柔的磅礴气息,隐而不发,却足以镇压一方。结合宫中秘闻,此人境界,当不在张真人之下。”
他看向众人,声音带着一丝无奈:“这两位,一位是道家魁首,清静无为,隐世修行;一位是宫廷砥柱,护卫皇权,深居简出。想请动他们任何一位出手,去昆仑山那等凶险绝地,毁掉那幽冥邪阵…难如登天。”
认知再次颠覆!本以为找到根源,却面临一道几乎无法逾越的天堑!陆地神仙,如同两座高不可攀的山峰,横亘在彻底解决幽冥教遗祸的道路上。
陆小凤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抓起桌上的凉茶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嘴:“他奶奶的…这幽冥教的老鬼,死了百年还给咱们留这么大个坑!老李,那现在咋办?总不能看着那鬼地方继续冒邪气吧?万一哪天又蹦出个什么老祖来…”
花满楼温声道:“李兄,此事关乎天地气运,非同小可。是否…可尝试修书一封,将昆仑所见、幽冥邪阵之危害,告知张真人?以真人的胸怀,或不会袖手旁观。”
西门吹雪冷然道:“信,我去送。”他言简意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事关武道极致与天地正道,纵是武当山,他也敢闯。
怜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李太玄。她冰魄般的眸子里,除了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无论他作何决定,她都会在他身边。
李太玄着《海渊图》冰凉的轴心,那几道暗红血丝般的纹路仿佛在指尖下微微搏动。他沉默片刻,眼中那点凝重渐渐沉淀,化为一抹深沉的锐利。
“信,要送。”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不仅要送,还要把话说透。幽冥邪阵不除,昆仑龙脉永无宁日,这天下…也难有真正的太平。”
他看向西门吹雪:“西门,劳烦你跑一趟武当。带上我的信物。”他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巧的、刻着太极云纹的玉符,那是张三丰当初在武当山所赠。
他又看向陆小凤和花满楼:“陆小鸡,老花,你们路子广,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探到点葵花老祖的口风。不用强求,只需知道…他对这事的态度。”
最后,他目光落在怜星身上,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丝暖意:“至于咱们…先守着这七侠镇。缸碎了,药架子上落了灰,该扫扫了。昆仑山的风再冷,也吹不到这后院来。”
他拿起桌上怜星刚倒好的一杯温茶,仰头饮尽。温热的茶水滑入喉咙,驱散了最后一丝从昆仑带回来的寒意。窗外,七侠镇的阳光正好,麻雀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医馆里弥漫的药香,是家的味道。
路还长,山还高。但只要有这方寸之地,有身边这些人,再高的山,也总有翻过去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