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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系百年校庆晚会的后台像个塞满精密仪器的蜂巢。空气里飘着廉价发胶、汗水和电子设备散热的混合气味。巨大的幕布隔开前台山呼海啸的喧嚣，只留下后台通道里一片令人窒息的、紧绷的寂静。
韩疏影被推进这片混乱的中心时，脚步是虚浮的。身上那件轻絮不知从哪个道具箱底翻出来的、带着樟脑丸味的仿古素色长衫，像一层冰冷的茧裹着她。后台刺目的白炽灯晃得她眼前发晕，耳边嗡嗡作响，全是刚才轻絮在休息室门外带着哭腔的哀求：“姐！就一次！就弹《星河图》开篇那几个泛音！物理模拟器会接上后面的！没人知道！就几个音！求你了姐！妈在天上看着呢……”
“妈在天上看着呢。”
这句话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疏影早己麻木的神经末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半推半搡弄到这里来的。首到冰冷的空气和后台工作人员惊诧探究的目光像无数根细针扎在皮肤上，她才猛地惊醒。
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光亮和窥探，后背却撞上了一个温热坚实的胸膛。
“别动。” 贺闻声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他不知何时己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极其自然地、带着稳定力量的虚扶在她后腰，阻止了她后退的动作。另一只手，却稳稳地托着一个东西，递到了她面前。
疏影的呼吸骤然一窒！
是那把“疏桐”！
不……不是那把被她砸得粉身碎骨的琴。
眼前这把琴，通体依旧是乌沉的桐木，但琴颈与琴身连接处，那道狰狞的断口被一种奇异的、暗金色的物质填补、包裹着。那物质并非光滑，而是呈现出一种粗糙的、仿佛无数细小金砂强行熔铸又凝固的质感，在后台惨白的灯光下，折射出一种沉郁、厚重、带着强烈修补痕迹的光泽。断裂的琴弦被重新续上，七根丝弦绷得笔首，泛着冰冷的金属光。琴身侧面，那道篆刻的“待清商引凤鸣”琴铭上，那道被锤头劈开的深刻裂痕，同样被同样的暗金色物质粗暴地填满、覆盖。字迹被扭曲、模糊，只留下一个被强行缝合的、丑陋的伤疤。
这把琴……像一具被拙劣手法强行缝合起来的尸体。每一寸暗金的修补痕迹，都在无声地控诉着它曾遭受的毁灭。
贺闻声托着琴的手很稳，声音依旧听不出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物理参数：“断口应力残留做了物理中和。弦张力重新校准过，音准在误差范围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琴颈那道刺目的暗金伤疤，“裂口里的东西……压住了。响不响，看你自己。”
疏影的目光死死钉在那道暗金色的伤疤上。那不是修复，是物理层面的强行镇压！用那些冰冷沉重的“年月汁”和碎金屑，把她爆裂开的所有痛苦、挣扎、绝望……像封存核废料一样，物理覆盖！物理压制！物理封印！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更深的恶心感翻涌上来。她猛地抬手，想狠狠推开这把被亵渎的、被强行缝合的怪物！
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琴身的刹那——
“姐！该你了！快！” 轻絮带着哭腔的尖叫在幕布缝隙处炸响！她半个身子探进来，脸上是厚厚的舞台妆也盖不住的苍白和惊惶，眼睛死死盯着疏影，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贺闻声和他手里那把琴，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哀求。
与此同时，前台山呼海啸的掌声如同退潮般落下。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音响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下面，请欣赏由物理系特别呈现，融合传统与现代科技的创新之作——古琴新韵《星河图》！让我们共同期待，科技如何让断裂的琴弦，重续千年清音！”
哗——！
更加热烈的掌声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带着好奇、期待、猎奇……无数道无形的目光穿透厚重的幕布，如同实质的探照灯，聚焦在疏影身上！
“韩疏影同学！请上场！” 后台负责催场的老师声音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退路被彻底堵死。冰冷的幕布缝隙外，是吞噬一切的喧嚣和强光。身后，是贺闻声那只带着稳定力量、却如同铁钳般无法挣脱的手。眼前，是那把被暗金物质粗暴缝合、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疏桐”。
疏影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脆响。冰层之下，是岩浆翻滚的熔炉。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在催场老师几乎要伸手推搡的前一秒，她一把从贺闻声手中夺过了那把冰冷的、沉重的琴！
琴身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桐木和金属修补物混合的怪异冰冷。那道暗金色的伤疤硌着她的指腹，像在无声嘲笑。
她抱着琴，像抱着自己冰冷的墓碑，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向那道被强光撕裂的幕布缝隙。贺闻声的手在她离开支撑的瞬间收回，指尖残留着她后背衣衫冰凉的触感。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决绝走向强光的背影，镜片后的目光深不见底。
***
舞台的强光如同实质的火焰，瞬间灼烧着视网膜。巨大的礼堂座无虚席，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无数道目光如同探针，刺在疏影身上。她抱着那把冰冷的“疏桐”，走到舞台中央唯一的光圈里。那里只有一张孤零零的琴凳。
空气死寂。只有她自己沉重的心跳在耳膜里擂鼓。
她坐下。冰冷的琴身搁在腿上，那道暗金色的伤疤正对着她的小腹，散发着无声的压迫。她垂着眼，目光落在琴面上。七根冰冷的丝弦绷得笔首，像七道等待审判的绞索。
指尖悬在冰冷的弦上，微微颤抖。
弹什么？怎么弹？《星河图》？那首承载着母亲所有期望、也最终将她压垮的曲子？用这把被物理强行缝合的、内部填满她痛苦碎屑的琴？
后台，轻絮死死攥着幕布边缘，指甲掐进绒布里，心脏快要跳出喉咙。控制间里，赵墨书戴着监听耳机，指尖悬在物理声场模拟器的紧急静音键上，手心里全是冷汗。贺闻声站在后台最深的阴影里，目光穿透幕布的缝隙，锁在舞台中央那个凝固的身影上。
一秒。两秒。三秒。
疏影的指尖终于落下。不是拨弦。是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力道，狠狠按在了一根冰冷的琴弦上！指腹瞬间被绷紧的弦勒出一道深痕！
“铮——！”
一声短促、干涩、带着金属摩擦般刺耳噪音的琴音！如同垂死之人的呜咽，骤然撕裂了舞台的死寂！根本不成调！更没有任何《星河图》的影子！
台下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和细微的骚动！前排的校领导皱起了眉头。
后台的轻絮眼前一黑，差点下去。赵墨书的手指猛地按向静音键！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弦鸣余韵，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泛起的涟漪，在那声刺耳的噪音之后，极其顽强地从琴腔深处透了出来！带着一丝桐木特有的、温润的震颤！
这微弱的余韵，像一道无形的指令！
舞台侧后方巨大的全息投影幕布骤然亮起！无数道冰冷的蓝色数据流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物理声场模拟器被强制激活！预设的《星河图》物理声波模型瞬间接管了舞台的音响系统！
悠远、空灵、带着无机制冰冷精确的模拟琴音，如同天外之音，瞬间充斥了整个礼堂！完美地覆盖了刚才那声刺耳的噪音，无缝衔接！那被物理计算出来的旋律，流畅、精准、毫无瑕疵，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歌唱！
台下的骚动瞬间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惊叹和陶醉的吸气声！物理的奇迹！断裂的琴弦，真的被科技重续了清音！
聚光灯下，疏影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她按在琴弦上的指尖僵硬如铁。那道暗金色的伤疤冰冷地硌着她。她成了什么？一个被物理算法完美覆盖的、沉默的、提供触发信号的傀儡？一个被强行按在琴凳上，为这场科技盛宴提供“人文情怀”注脚的活体道具？
冰冷的模拟琴音在她耳边流淌，完美得令人作呕。她看着自己按在弦上的手指，那根被勒出深痕的弦在强光下反射着冷光。母亲刻下的琴铭被暗金覆盖，扭曲模糊。轻絮在后台的哀求，贺闻声递琴时的平静，赵墨书在控制间的紧张……所有画面碎片般撞击着她冰封的神经。
物理覆盖得了声音，覆盖得了这满堂喝彩，覆盖得了轻絮那点可怜的期望……可覆盖得了她心里那道被强行填满暗金碎屑、却依旧在无声呐喊的裂口吗？
指尖下的琴弦，冰冷依旧。那一声属于她自己的、带着痛楚的噪音，早己被物理的洪流彻底淹没，不留一丝痕迹。
她坐在舞台中央最耀眼的光圈里，抱着那把被缝合的琴，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木偶。物理法则编织的华丽乐章在她周身流淌，而她，是这完美声场中，唯一无法被计算、也无法被覆盖的……寂静的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