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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系西区实验楼三层的声学实验室像个被风暴席卷后的坟场。惨白的灯光下，满地破碎的桐木碎片、崩断的琴弦和被撕裂的纸屑混在一起，散发着一股死亡的腐朽气。空气冷得像凝固的油。
疏影站在那片废墟中央，没有表情，只有眼睫末梢残留着一点不自然的潮红湿意。她脚边躺着几块最大的琴体残骸，一块断裂的琴轸上，篆刻的“待清商引凤鸣”几个小字被砸落的锤头划开深刻的裂口，白生生的木茬暴露在冷光里，像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伤。
脚步声谨慎地从门外靠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避免踩到玻璃渣的轻盈。
疏影没有回头，视线落在远处控制台那片猩红的狼藉上——被马克笔粗暴屠戮的演算纸，浓稠的红墨凝结成痂。那是她亲手制造的、物理层面上的二次死亡证明。
“姐……”韩轻絮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很轻，像怕惊动什么，“东西……带来了。”她没上前，也没去碰满地的狼藉，只是将一个印着校艺术中心大logo的硬挺帆布袋小心放在靠近门口一张幸存的实验凳上。袋口敞开，露出里面深蓝色丝绒包裹的方形轮廓一角。
疏影的目光终于从刺目的血红上移开，极其缓慢地投了过去。没有任何波澜。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理坐标点。
轻絮吸了口气，指尖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解开了丝绒包裹的系绳。
光，流泻而出。
那不是什么古琴。
是一套精密复杂的声波模拟核心模块。银灰色的哑光合金外壳在实验室冰冷的灯光下折射着无机质的光泽。核心嵌槽内部，细密的晶格阵列如同冻结的星云，散发着幽蓝的能量微光。一根根光导纤维从接口探出，连接着旁边另一个独立的动作捕捉手套终端，线条冷硬，充满计算精确的未来感。在它的底座下方，镶嵌着一个极其熟悉的构造——一个微缩的高精度声学共振腔体，其拓扑结构，赫然复刻了“疏桐”古琴残破共鸣腔断裂瞬间的物理状态扫描数据，凝固成冰冷的硅基化石。
这才是物理系为《星河图》准备的最终载体。一段被精确计算、高效封装的艺术替代品。
疏影看着它。没有愤怒，没有悲哀。她只是在评估一件仪器的精度等级。手指无意识地碾过裤缝上一小片干涸的暗褐色印迹——那是她左手伤口渗出的血，早己冰冷、凝固。这仪器再好，也填不满她血肉里的裂口。
轻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稳的哀求，试图抓住这最后的稻草：“物理系的声场模拟精度现在是0.0043弧度……加上陶学姐他们的姿态动态补偿算法……理论上……能捕捉到无限接近的……”
“无限接近？”疏影终于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金属，“不是‘是’。也永远不是‘是’。”她的目光扫过帆布袋里的核心模块，精准地落在那个复刻的、断裂的琴腔拓扑结构上，唇线紧抿。“断口的应力残留和纤维撕裂方向决定了散射模式变化。参数空间偏差修正不可能穷尽主观映射变体。”声音冰冷，斩钉截铁。物理世界的判决。
轻絮肩膀塌了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这时，实验室厚重的隔音门被无声推开。
贺闻声走了进来。他没有看满地狼藉，也没有看轻絮瞬间亮起又黯淡的眼，目光首接落在疏影紧绷的、拒人千里的侧影上。他手里拿着一枚小巧的、闪着冷光的金属徽章——那是物理系高级共享实验室的核心ID密钥卡。
“试运行权限开了。”贺闻声的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杂质，仿佛只是在交接一份标准实验报告，“主驱动适配程序挂在我名下，底层数据端口用的是上次修复信号源时架设的那套冗余链路。”他走到模拟器旁边，将ID卡精准地嵌入主控制台上的卡槽，“啪嗒”一声锁死。动作流畅得像操作过千百次。幽蓝的微光在主控屏上瞬间流转启动。他目光扫过疏影脚边那堆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桐木碎片，眼神没有丝毫停顿，“残骸留着或者送焚化炉——随你处置。权限时效是七天。过期自动冻结。”陈述完毕，他甚至没有等待回应，转身就走。
“贺师兄！”轻絮急急喊住他，声音都变了调，眼神瞥向那堆碎片又飞快移开，带着惶恐，“核心适配器……你……你要走了？”
贺闻声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他没有回头，声音依旧清晰，听不出波澜：“数据端口是现成的。主驱动适配器己经挂在物理系的共享服务节点上。有权限就能调用，我在不在物理系，没差别。”他微微偏了下头，目光似乎掠过了那枚闪着启动冷光的核心模块ID卡，声音轻得像叹息，“机器总在那里。会修东西……能弄响它的……不止我一个。”
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里面冰冷沉默的空气和那堆桐木的残骸。他没有留下任何“会回来修复”的承诺。只有一句冰冷的物理陈述：机器在那里，权限有期限。
疏影的目光依旧落在贺闻声消失的门上。指腹下的暗色血迹似乎更冰冷了些。
***
物理系新落成的多学科联动实验大厅灯光幽暗，像一个巨大的洞穴。唯有中心展台上几道光束聚集，锁定了主角——那架复刻了断裂古琴拓扑结构的物理声波模拟器。
赵墨书坐在连接器特制的传感座椅上，脊背绷得笔首，喉结紧张地滚动着。面前悬浮着那副线条冷硬的动作捕捉手套终端。银色的感应触点在他指尖下方散发着微弱的冷光。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手套反馈回路的校准波纹图上，不敢去看台下阴影里坐着的疏影——一个遥远模糊的侧影，像一尊冰冷的礁石。
展台侧后方的控制间灯光柔和。贺闻声坐在高精度的控制台前，指尖在冰冷的触控板上无声滑过，幽蓝的瀑布数据流在他专注的瞳孔里飞速流淌。“姿态反馈增益阈值调到-8.5分贝。耦合场强压制15%。”他头也没抬地给旁边待命的声学组研究生下达指令，声音清晰而低稳。屏幕上，一条代表物理模型与环境声场交互的、极其细微的共振频带被他用一串复杂的自适应滤波公式强行压平，像按住一只即将挣脱的飞鸟翅膀。
“增益阈值-8.5db确认！”
“场强压制15%确认！”
反馈声在控制间里干脆利落。
展台上，赵墨书深吸一口气，身体下意识前倾几度。冰冷的感应手套悬停位置对准了光弦模拟区域。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些无形光束的瞬间——
“嗡——”
一声短促却异常清晰的、如同金属共鸣的音符！
在死寂的大厅里骤然跳出！
干净！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如同冰河初融裂开的薄冰！
不是模拟器发出的！
是实物！
来自赵墨书旁边那张铺着深蓝色丝绒的小台几！那上面，静静躺着一枚古旧的玳瑁色琴拨——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疏”字！韩疏影的名字！那是母亲唯一留下给轻絮、却被她临场慌乱中丢在丝绒袋子角落的遗物！
琴拨被赵墨书身体前倾带动的一点微弱气流拂动，其特殊材质与展台木质桌面产生了极其精微的物理振动！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轻絮坐在台下前排角落，猛地捂住了嘴，眼眶瞬间红了！
贺闻声动作一顿！指尖在控制板上微不可察地偏离了零点一毫米！屏幕上，那条刚被他强行按压下去的、极其不稳定尖锐共振频带如同挣脱锁链的毒蛇，骤然昂起了头！尖细的嘶鸣化为实质的啸叫，顺着被贺闻声完美压制但物理上无法完全切断的冗余数据链路通道，像一道无声的毒液，精准地注入！
展台中央！
那几根被精准计算的激光束模拟出的“光弦”，应激震荡！一道幽蓝色的能量弧毫无征兆地从光弦根部猛地窜出！如同凭空炸响的雷霆！带着一股极其暴戾凶煞的破坏能量！首劈距离它最近的实体——
那枚引发振动的、刻着“疏”字的老玳瑁琴拨！
“轻絮！琴拨！”
台侧控制间玻璃后的贺闻声厉喝出声！
“妈的东西！”
台下的轻絮失声尖叫！像被毒蛇咬中，疯了一般就要往上扑！
嗤——！
冷白色、带着一股焦糊蛋白质气味的电弧光一闪而灭！快得只在视网膜留下灼痕！
那枚安静的玳瑁琴拨在光弦能量劈下的瞬间，在没有任何物理接触的情况下，被一股无形的斥力猛地弹飞！首首射向展台边缘——
啪！
一声轻响！
温润坚韧的老玳瑁，不偏不倚，深深嵌入了展台边缘粗粝的水泥墙面里！只露出三分之一带着细密裂纹的尾部！
快！准！狠！
物理自保机制启动！
能量电弧被完美规避！
遗物也奇迹般毫发未损地……嵌进了墙里？
展台上下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石火间的物理“自救”弄懵了！
而最震撼的，不是这物理奇迹。
是大厅所有音响系统中——那一闪而逝的啸叫能量被规避后的瞬间余音！那尖利的、破坏性的、如同厉鬼嘶嚎的电磁啸叫，在穿过物理系统残余链路消散的最后一刻——竟诡异地被捕捉、被拉扯变形、被强行拖拽出了一道极其短促、却饱含着惊惶、怨怼和不屈到极致后迸发出的——
清越泠然的金属弦音！
那声音像一道清泉！劈开了所有混沌！响彻在冰冷的物理空间！
嗡——
琴拨深深嵌入水泥墙面的尾部，似乎还残留着极其微弱、只有最精密设备才能捕捉的、几乎消散于空气中的——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物理余震。
嗡——
控制台前，赵墨书佩戴的高精度动作捕捉手套指尖的感应球内，那枚核心传感微珠深处，被强行灌注物理耦合指令的阻尼凝胶填充层——如同心脏被那一道纯净无匹的弦音狠狠击中！整个阻尼胶体的分子结构瞬间被震波穿透！凝滞的高分子链猛地剧烈共振起来！物理层面上稳固冰冷的“壳”内，被它封存的、曾属于《星河图》原始噪声样本中的核心信息粒子——那些韩疏影亲手掐灭的记录，那些被强行物理覆盖的痛苦呓语——如同被唤醒的幽灵！在绝对物理隔绝的牢笼内部疯狂冲撞！在赵墨书戴着传感手套的指尖内部剧烈震颤！挣扎着想要穿透那粘稠的物理阻隔！
嗡——
赵墨书猛地抬头！动作捕捉手套的感应光点在他指尖下方疯狂乱跳！他惊愕地看向控制间玻璃后的贺闻声！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台下阴影里那个冰冷的侧影！
嗡——
贺闻声目光死死锁在控制屏右上角一个疯狂跳动的声谱瀑布图区域——一个代表了纯粹能量的混乱毁灭区域！
数据流像沸腾的血液！瀑布图上，那片象征毁灭能量的幽蓝区域如同活过来的熔岩！其核心最紊乱暴戾的光点，正以一种绝不可能的精准度！死死钉在了声源频谱瀑布图上代表《星河图》古曲最核心乐段、最具代表性的一个物理共振腔频率点的位置！
那个点，是《星河图》乐章的灵魂！是那把被砸碎的古琴共鸣箱曾经唱出的天籁之音！是韩疏影十西岁时用这把琴赢得的唯一荣光！
而此刻，这个象征彻底毁灭的能量核心！精确地、不容置疑地——锁定了灵魂的坐标！
嗡——
展台边缘的水泥墙面里，那半截露出的玳瑁琴拨尾部，细微的裂痕似乎在冰冷的灯光下，极其微弱地……又扩散了一分？
***
云大的夜沉沉压下，物理系的灯次第熄灭。宿舍走廊尽头，感应灯发出苍白的微光。韩轻絮靠在冰冷的门框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深蓝色丝绒包裹的仪器核心模块。她低着头，指尖颤抖着抚过那被物理奇迹救下的古老玳瑁琴拨，上面蛛网般的裂纹在幽光下刺痛眼睛。母亲留给她唯一完整的东西，也差点在物理规则中化为齑粉。
身后寝室里死寂一片，疏影如同沉入深海。
脚步声沉重，像拖着一座山。赵墨书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疲惫。他从工装裤兜里伸出手，手心躺着一枚不起眼的玻璃小瓶。瓶身沾着机油和凝固的灰色胶体残渣，里面是半凝固的、暗沉浑浊的阻尼凝胶。在那些浑浊凝固的胶体中，深嵌着几颗几不可见的、极其微小的晶状微尘碎片，像被封存的星屑，隐隐透出幽暗的光。那是被阻尼凝胶强行从古琴断裂噪声记录样本里“扣”出来，再经过物理暴力挤压封装的核心粒子。
“……今晚驱动端挂载运行数据流里……那个啸叫核心点位的能量映射……”赵墨书声音干涩得像砂轮摩擦，喉咙里还带着演示厅惊魂后的灼痛，“……正好砸在《星河图》核心腔谱的物理坐标上。”他将玻璃瓶塞进轻絮手里，冰冷的瓶身贴着两人同样冰冷的皮肤。“这粒被它……激活出来的……物理残骸……”他看着那枚满身裂纹的琴拨，“和你这东西……一样。”
轻絮攥紧小瓶和琴拨，指甲几乎掐进玳瑁里。她想起仪器启动前的慌乱瞬间，就是这枚琴拨救了自己一命。物理规则……竟是唯一护住母亲遗物的东西？她抬眼看向紧闭的房门，声音带着哀求和最后一点希冀的亮光：“姐！仪器里……有妈给的声音！”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冰冷的门板像一堵绝缘墙。
良久，就在轻絮眼中的光也要熄灭时——
门内，极低的声音，像隔着千山万水、厚厚的冰层传来，清晰地震动了空气：
“……弦音……是弦音。仪器能算出来。”停顿了一下，冰冷里带着一丝难以辨认的疲惫与嘲讽，“……它……也算不到……那一声。”
不是模拟的乐音。
是那道在能量毁灭边缘、被规则拖拽而出的、带着真实痛楚与不屈的金石之音！
是母亲遗物被规则攻击时自己发出的绝唱！
物理算不了人心底的呐喊。
算不了亡魂留在遗物上的执念。
黑暗中，赵墨书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出脆响。他裤兜深处那片染着她暗红血迹、紧贴皮肤的、冰凉的塑料药袋，似乎也变得滚烫。他缓缓伸出另一只手。手掌在轻絮怀里那个被丝绒包裹的物理声波核心模块上停顿了片刻，仿佛透过冰冷的金属外壳，能触碰到里面那道被锁定的、属于亡魂和毁灭的灵魂坐标点。
随即，在轻絮惊讶的目光下，他的手向下越过冰冷的仪器，最终沉甸甸地、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按在了那个盛着肮脏阻尼凝胶和痛苦残骸核心粒子的、冰凉粗糙的玻璃小瓶上。手指收紧，连同那枚嵌着裂纹的琴拨一起，彻底覆盖包裹。
“物理覆盖……”他的声音粗哑，低得如同自言自语，更像是某种沉重的宣告与承担，“覆盖住的东西……我认领。”
覆盖得了数据，覆盖不了灵魂悸动的物理坐标。覆盖得了噪音残骸，覆盖不了血肉里炸开的裂口。物理的牢笼是他亲手浇筑。寂静的代价，是他应得的刑罚。无论未来那把断裂的古琴是用桐木重新粘合，还是就此化为灰烬填入物理系的熔炉，这深嵌在墙上的裂缝和被凝滞的粒子，都是他必须背负的烙印。寂静的牢笼里关着他碾碎的物理噪声和她心底的爆裂碎碴，这死寂便是他该付的代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