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末,清晨。
推窗望去,屋外细雨如丝,连绵不绝。
凌澈终究放心不下宋浩独守寿州,便暂留了下来。
一来是为稳固寿州局面,二来也是想探探宋浩的心性。
他唯恐吕氏刚除,又养出一个宋氏来,若真如此,他这趟岂不是白费功夫!
“凌大哥,该用饭了。今早阿姐特意熬了小米粥。”
凌澈刚推开门,正在院中打拳的顾翎骁便收势站定,笑着招呼。
“哎!你怎地不早告诉我!”一旁早己枯坐半日的徐膺绪不满地撇了撇嘴。
“你自己未曾瞧见么?阿姐分明在厨下忙碌!”顾翎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
饭桌上,凌澈的目光扫过徐膺绪与沐春,放下筷子道:“明日我打算启程回京了。”
徐膺绪面色微变,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顾翎骁。
倒是沐春闻言连忙点头。
凌澈早己许他锦衣卫镇抚使一职。
对他这般跳脱的性子而言,京城的繁华热闹远比困守寿州处理公务更合心意。
“我欲带你二人同往。”凌澈此言虽是对两人所说,目光却落在顾文砚身上,顾翎骁在她身边,自然一同进退。
“锦衣卫初创,正是用人之际。这几日观你行事,颇有管理之才,我当委你一个职位。”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自古女子为官,多在宫闱之内。
听凌澈之意,竟是要授顾文砚外朝官职!
此举实乃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看甚好!顾姑娘这几日展露的才干,我等有目共睹!”徐膺绪第一个出声赞同。他心知,只要顾文砚应下,顾翎骁必随行无疑。
“可……京城……”顾翎骁抿紧嘴唇,目光低垂,声音几不可闻,“我们再不愿回去……”
顾文砚蛾眉微蹙,审视地望向凌澈。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沐春见她似有疑虑,朗声道,“凌大哥,行事虽常出人意表,却总能成常人难成之事!”
他想起凌澈近来的种种惊人之举,随便哪一件都足以令人瞠目。
顾文砚微微摇头:“我在京城的兄长……恐会为你招惹麻烦。”
徐膺绪急声道:“我……”
“律法之外,我不干预;律法之内——”凌澈抬手止住徐膺绪,斩钉截铁道,“锦衣卫无权缉拿之人,屈指可数!”
“我去!”顾文砚眸光一凝,应得干脆。
“但我需借锦衣卫之力,查一人——顾敬!”她紧接着道,语气转冷,“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我怀疑……家父之死,与他有关!”
凌澈眉峰一挑,颔首道:“谋害开国功臣,确在锦衣卫监察之列。此事由你自行查办。予你的职位,是指挥佥事,执掌人员调度与任免。”
顾文砚瞳孔骤然收缩。
其余几人亦是面露惊容。
正西品指挥佥事!
执掌要害之职!
以一介女流之身,得此重任,堪称一步登天!
须知锦衣卫非等闲可入,其权柄之重,纵是正二品的堂官,见了也须掂量几分。
“不过,”凌澈起身,随意地摆摆手,“尚需试用。合格则留,不合格么……便回家相夫教子去罢。”
言罢,他径首向外走去。
他还要去找知州宋浩详询寿州诸务,以便回京复命。
另则算算时日,京城的高炉也该竣工了,吕氏私采的巨量铁料,正好派上用场!
得让宋浩派人,即刻运往应天府!
……
凌澈离去,厅内一时陷入寂静。
“这……官很大吗?”顾翎骁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
徐膺绪苦笑摇头:“品阶……倒也不算顶高。”
“但我自幼随父征战,也算立下些微功勋,此番回京,也只谋得个锦衣卫千户之职,尚低你姐姐两级。”
沐春接口道:“品阶虽非极致,权柄却可通天。此乃陛下钦设,王侯公卿,皆在其监察之下。”
他看向顾文砚,正色道:“顾姑娘,莫要辜负凌大哥的信任。顾家如今人员凋零……若遇难处,尽管寻我或膺绪便是。”
……
奉天殿
“这竖子!你说此番该如何封赏他?净给朕添麻烦!”朱元璋看着案上刚呈回的奏报,摇头斥道,语气却听不出多少恼意。
朱标察言观色,见父皇虽口中贬损,嘴角那抹压不住的笑意却暴露了真实心绪:“此次寿州之行,一举拔除吕氏内患,功莫大焉。所以小妹那边……”
朱元璋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与赞许,颔首笑道:“嗯,如此……倒是一举两得!甚好!甚好!”
朱标话锋忽转:“前番私兵出城,调的是中军都督府的兵,然其指挥使己然身死,据报是遭人刺杀。儿臣揣测,此事当是凌澈所为,只是……幕后主使尚未查出。”
朱元璋摆了摆手:“此事……朕知道!”他轻叹一声,目光深邃地看向朱标:“皇儿,可知为何自古文臣,总能压武将一头?”
朱标一怔,随即垂眸沉思片刻,谨慎答道:“因……帝王信重文臣?”
“你只对了一半。”朱元璋缓缓起身,行至那幅巨大的《大明混一图》前。他宽厚的手掌抚过连绵的山川城池,最终重重按在应天府的位置上。
“武将能披坚执锐,上阵杀敌,护我山河社稷,强我国家筋骨!此乃大功!然……”他话音一顿,转过身,目光如炬,“其功勋,多系于一时之战!战事一歇,其‘用武之地’何在?其‘后续之利’何存?”
“文臣则不然!他们能安邦定土,使百姓休养生息;能梳理赋税,令仓廪丰实;能教化万民,定人伦秩序。他们所做,是让这江山根基永固,让黎民安居乐业,让国祚向盛世绵延!”
朱元璋踱回御案前,声音沉凝如金石相击:“皇儿须知,这偌大的国家,是由千千万万个小家堆砌而成!小家安稳和睦,丁口繁衍,我们才有源源不断的兵源;有了兵,方有卫国守土之力!而所谓‘将’,不过是从这万千兵卒中,厮杀出来的佼佼者罢了!”
“然则,这些沙场悍将,大多性如烈火,争强斗狠,疏于修身养性,行事但凭意气喜好!如此做派,久而久之,如何不让百姓侧目生厌?”
“反观文臣,”朱元璋语气一转,“他们或出身书香门第,家学渊源;或寒窗苦读,浸润圣贤之道。明面上,他们所求者,是以德行立身,以功业留名,图的是青史流芳,得的是万民敬仰!此乃民心所向!”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朱标,一字一句道:“故而非是帝王选择了倚重文臣,实乃民心!是这天下苍生,选择了能让他们过安稳日子的文臣!淮西旧部中,那些素性放浪形骸者,一旦权柄在手,只会变本加厉,终成祸患!此……唉!”
一声长叹落下,奉天殿内陷入一片深沉的寂静,唯余父子二人凝重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