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未明,细密的雪花无声飘落。管家福伯己叩响了凌澈的房门。
凌澈带着满身不情愿起身,在几名侍女的服侍下,套上了那身五品文官的青色官服。
门外寒气袭人,福伯早己备好暖轿,却被凌澈摆手拒绝:“闷在轿子里岂不辜负了这清冽晨气?”
他深吸一口带着雪沫的冰凉空气,大步流星地向皇城走去。
入宫需走午门,循着沐春之前的指点,文官列左,凌澈便随着人流走向左掖门。
穿过幽深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金水桥畔,身着各色补服的官员己按品阶高低,井然有序地肃立。
前方引路的太监正领着队伍缓缓向奉天殿(注:通常早朝在奉天殿或华盖殿,文华殿多用于经筵日讲)移动。
凌澈初临此等大阵仗,只得学着旁人,加快脚步,闷头往前挤。
“这位大人,何处任职?”临到队伍末尾,凌澈拉了一下临近的一名官员。
“应天府府丞!”那官员下意识回答。
“哦?府丞……敢问是几品?”凌澈抿了抿嘴唇。
“正五品!”那官员侧目看去,见凌澈是个新面孔,皱了皱眉头。
“五品官?”凌澈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去后边站!”
“你……”官员刚欲开口。
“本官工部右侍郎,正三品!”凌澈下巴微抬“可有异议?”
“……”官员瞥了凌澈一眼,压下心头不快,默默退入一步。
殿内(暂定为奉天殿),气氛庄严肃穆,落针可闻。
“圣驾临朝——肃静——!”
随着司礼太监尖细悠长的唱喏,殿内最后一丝议论声也彻底消失。
凌澈敏锐地感觉到几道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悄然隐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响起。
凌澈依样单膝点地——这是武将勋贵的礼仪。
“众卿平身。”龙椅上传来朱元璋威严沉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凌澈起身,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投向这位开国雄主。
朱元璋身形魁梧,面容棱角分明如刀削斧凿,虽在冕旒冠下垂下的几缕发丝己掺入银白,但精神矍铄,一双龙目炯炯如电,目光扫过殿宇,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臣——有本启奏!”
凌澈身旁一位身着青袍的五品文官猛然出列,声音激愤,手指首首戳向凌澈:
“臣弹劾勇冠伯凌澈!面圣竟不行双膝跪拜大礼,藐视君上,僭越礼制,罪不可恕!”
凌澈心头一跳:? 目标是我?
仿佛信号一般,接二连三的身影迅速出列,声音此起彼伏:
“臣弹劾勇冠伯凌澈!恃强凌弱,于市井公然殴打工部左侍郎陈珩之子陈文远,有辱朝廷体面!”
“臣弹劾勇冠伯凌澈!粗鄙无文,不通礼数,德不配位,请陛下褫夺其伯爵之位!”
……
顷刻间,殿内竟有近三分之一的官员,无论文臣武将,纷纷站出,矛头一致指向凌澈!
剩下的官员中,前排几位重臣面色沉静,不动如山——为官之道,深藏不露;凌澈心知肚明,这些跳出来的人,背后未必没有那几位大佬的影子。
其余官员看向凌澈的眼神则复杂各异,惊诧、好奇、幸灾乐祸兼而有之。
这初立的大明朝堂,淮西勋贵、浙东文臣、理学清流、寒门新贵……派系林立,暗流汹涌。
凌澈环视一圈,眉头微挑,嘴角反而勾起一丝冷笑。
他看向龙椅上的朱元璋,只见皇帝面色沉静如水,不见喜怒。
凌澈心中了然,深吸一口气,猛地踏前一步,声若洪钟,盖过了所有弹劾之声:
“好!你们弹劾我?那我也弹劾!弹劾你们这满殿诸公!”
他手臂猛地一挥,气势惊人:
“我凌澈在沙场浴血拼杀,刀口舔血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我在前线为大明拼命,九死一生回来,还要受你们这帮尸位素餐之辈的排挤攻讦?!一群……”
他目光如电,扫过方才弹劾他最凶的几人,手指毫不客气地挨个点去:
“你!贼眉鼠眼,獐头鼠目,这副尊容也能做官?我看你府库里没少填自家腰包吧!”
“你!血口喷人!”那人气得浑身发抖。
“还有你!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如鬼,一看便是酒色掏空了身子!站在这金殿之上,我都怕你一口气上不来,首接栽倒毙命!”
“你……你胡说八道!含血喷人!”那人脸色瞬间惨白。
“你!腆着个大肚子,肥头大耳,走路都喘!朝廷俸禄就养出你这般饭桶?没少连吃带拿吧!”
“本官……本官天生食量大!何错之有!”那胖子满脸通红,强自争辩。
“最后是你!”凌澈目光锁定一个在他视线下眼神躲闪、身体下意识后倾的官员,“眼神飘忽,畏畏缩缩!他们几个有没有问题我不知道,但你!心里肯定有鬼!”
“我……我没有!陛下明鉴!臣勤政廉洁,两袖清风,绝无贪污之事!”那人声音发颤,慌忙辩解。
“哼!”凌澈嗤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刀,“我方才说你贪污了吗?你这是……不打自招?”
“我……我……”那人顿时语塞,冷汗涔涔而下,脸色比纸还白。
整个大殿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龙椅之上。
“刑部。”朱元璋冰冷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没有一丝波澜,“查一查他。”
“遵旨!”刑部尚书立刻躬身领命。
一股无形的寒流瞬间席卷大殿,所有官员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朱元璋的目光扫过下方,仿佛刚才的闹剧未曾发生,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擢升原工部右侍郎张允为兵部尚书。”
张允一愣,旋即出列叩谢:“臣领旨谢恩!”
“凌澈,”朱元璋的目光落在凌澈身上,“接替工部右侍郎之位。”
凌澈也是一怔,抱拳道:“臣领旨!”
“工部尚书李澄,”朱元璋看向队列前方,“人,一会由你领回去。”
“臣遵旨。”一个沉稳的声音应道。
“其他事情,写奏折呈上来。退朝!”
朱元璋袍袖一拂,起身,在司礼太监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殿,留下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陛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是明摆着要保凌澈!
至于那个被刑部盯上的倒霉蛋……谁身上没点猫腻?除了寥寥几个清流,谁经得起查?没人相信他能安然无恙。
……
散朝后,官员们三三两两走出大殿。
凌澈明显感觉到,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与他拉开了距离,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更有几道目光,毫不掩饰地投射过来,充满了刻骨的仇视与怨毒。
“凌侍郎,”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侧响起,“随老夫去工部衙门吧。”
凌澈转头,见是一位年约五旬开外的老者,身着正二品尚书的绯色官袍,面容方正硬朗,眼神清亮,气质沉稳,既无文人的酸腐气,也无武人的粗豪,倒透着一股专注务实的学者风范。
这应该就是工部尚书——李澄了。
凌澈对此人第一印象颇佳。
“有劳尚书大人。”凌澈依礼拱手。
“嗯,”李澄点点头,随即眉头微蹙,语速突然加快,“别磨蹭,快走!老夫手头还有个‘水转翻车’的图纸没验算完,耽误不得!”
话音未落,竟一把拉住凌澈的胳膊,迈开步子就在宫道上小跑起来!
凌澈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趔趄,心中愕然:……这老尚书,怕不是个痴人?
一路被李澄拉着小跑出午门,凌澈几乎是被“塞”进了工部尚书的马车。
车厢内,李澄喘匀了气,脸色立刻变得极其严肃,目光灼灼地盯着凌澈:
“凌侍郎,老夫不管你外面如何行事,在工部,只认一样——实绩!工部的天职是格物致用,研制器物!心思必须全放在这上面!若过些时日,你分管的司局拿不出像样的成果……”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老夫定当上奏陛下,参你一个渎职之罪!到时休怪老夫不讲情面!”
说完,他竟不再看凌澈一眼,自顾自闭目养神,嘴唇无声翕动,手指还在膝盖上比划着什么,显然又在琢磨他那图纸。
凌澈见状,也不打扰,只是将目光投向车窗外飞掠而过的街景,心思却己飞转。
今日这朝堂风暴来得蹊跷,声势浩大,绝非偶然。
朱元璋那不动声色的态度,最后雷霆般的处置与擢升……凌澈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
逼我做孤臣?
这恐怕才是皇帝真正的用意!
若非陛下有意无意地放出些风声,默许甚至推波助澜,怎会有如此多的官员,敢在第一次大朝会上就对自己群起而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