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方观礼的几人见凌澈策马入林,眼神无声交汇,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傅友德紧抿着嘴唇,看向身旁的儿子,声音低沉:“你也去吧。莫要……耽于儿女私情!”
傅忠望向父亲,眼中挣扎与茫然交织。“淮西……为何就容不下他?”
他声音轻得几乎被风揉碎。
傅友德脸色骤变,狠狠剜了儿子一眼:“休得多言!莫误了时辰,取个‘好成绩’回来!”
傅忠沉重地点了点头,脚步似灌了铅,缓缓走出队列。
他翻身上马,接过弓箭,猛地一夹马腹,身影决绝地冲入山林深处。
……
“嗖——!”
一支冷箭擦着徐膺绪的耳畔掠过,钉入他身侧的树干,尾羽兀自震颤!
冰凉的杀意激得他浑身一颤——那箭锋,离他仅一寸之遥!
他来得早。
作为徐达之子,自有资格参与春狩,更是朱元璋亲遣人来请。
他本意闲散应付,这一箭却惊出他一身冷汗。
转头望去,只见一条灰褐色的毒蛇被箭矢牢牢钉在树干上,蛇瞳阴冷,蛇信嘶嘶,正不甘地扭动。
徐膺绪长舒一口气。
不远处马蹄声哒哒响起,一个身着劲装、面容异常粉白、手提长弓的男子策马而来。
徐膺绪咽了口唾沫,赶忙抱拳:“多谢兄台救命之恩!”
“客气。”那“男子”声音清越,却透着一丝刻意压低的怪异,“春狩之地猛兽环伺,多加小心。”说罢,便欲拨转马头。
徐膺绪目光敏锐,不仅注意到对方过分粉白的脸颊,更看清了那光滑的脖颈——全无喉结!方才那声音……
女扮男装!
徐膺绪眼底一亮,不假思索地策马跟了上去。
前方策马的女郎,听得身后马蹄声如影随形,嘴角悄然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
凌澈上山不久,策马疾驰几圈便缓了下来。
山林广袤,投放的猛兽闻声即遁,踪迹难寻。
正感无趣,身后传来急促马蹄声。凌澈抬眼望去,本欲装作不识。
岂料傅忠径首策马到他身侧,语气恭敬,甚至带着几分与当下身份落差相称的卑微:“勇国公,此山深处有一峡谷,大多猛兽皆投放其中。外围山林难觅踪迹,不若……同行?”
凌澈目光幽深地看了他一眼,终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傅忠如蒙大赦,连忙策马在前引路。
越往深处,草木愈发茂密,荒草竟能没过马膝。
其中若藏毒蛇,常人必遭暗算。
行至下山口,一道仅容一人一骑通过的狭窄峡谷裂缝,如同大地狰狞的伤口,赫然眼前。
阴冷的山风从裂缝中呼啸而出,带着不祥的气息。
“就是前面了!”傅忠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喉咙里堵着砂砾。
他勒住马,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回头深深地看了凌澈一眼。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无法言说的愧疚,有诀别的悲凉,有对生的最后一丝留恋,更有一份尘埃落定般的解脱。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风里。
他猛地一夹马腹,身影决绝地没入了那幽暗的裂口,像一滴水融入了深潭。
凌澈的心猛地一沉。
傅忠最后那一眼,像一把钝刀狠狠剜过他的心脏。
脑海中,从云南返程路上那个在清澈溪水中,笨拙又真诚地向他泼水的傅忠,与眼前这个引他走向绝路的背影,剧烈地重叠、撕扯。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
“吼——!”谷内确有猛兽的咆哮隐隐传来,此刻听来却更像绝望的哀鸣。
然而,刚进入峡谷的傅忠却勒马停在了狭窄通道的正中央,如同钉死在那里的一座石碑。
他仰起头,目光投向一线狭窄的天空,那眼神空茫又澄澈。
随后从口中发出一声清越嘹亮、却又带着无尽凄怆的口哨,骤然划破谷中死寂!
……
“轰隆——!!!”
头顶山崖发出沉闷而恐怖的怒吼!仿佛整座山峦都在颤抖、崩裂!
巨石如天罚般轰然坠落,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瞬间遮蔽了峡谷上方那一线可怜的天光!
凌澈座下骏马惊得人立而起,发出濒死的嘶鸣,疯狂地后退!
凌澈死死勒住缰绳,目眦欲裂地盯着谷中那个身影!
谷中的傅忠,在巨石阴影笼罩时猛地转过身!
乱石碎屑己如雨点般砸落在他身上,他却恍若未觉。
他的目光穿透飞扬的尘土,精准地锁定了谷外马背上那个震惊、痛惜、难以置信的身影。
他的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干净、纯粹,甚至带着一丝少年人恶作剧得逞般的狡黠,仿佛他们不是在生死诀别,而是在溪边玩闹。
这笑容,与溪水边那个拘谨泼水的笑容,在这一刻,奇迹般地重合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在巨石滚落的轰鸣中却异常清晰地传到凌澈耳中,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平静:
“凌澈!替我告诉爹……儿子不孝,不能再听他的话了!但儿子……没做不义之事!没害朋友!”
他顿了顿,笑容在飞扬的尘土中显得格外刺眼而悲壮,“下辈子……下辈子我们不做这劳什子的勋贵子弟了!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做真正的……兄弟!”
话音未落,那块如小山般的、代表着他父亲意志和淮西集团杀意的巨石,裹挟着无数碎石,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落!
没有惨叫,只有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
“轰——!!!”
烟尘冲天而起!碎石如暴雨般倾泻!狭窄的峡谷通道在瞬间被彻底填平、埋葬!
傅忠的身影,连同他那最后释然的笑容、那声对“兄弟”的呼唤,一同被无情地、彻底地吞噬、碾碎、掩埋!
只留下一个狰狞的、巨大的乱石坟冢!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失声。
只剩下巨石滚动后残留的隆隆余音,以及碎石簌簌落下的细碎声响,如同天地在为这忠魂孝子无声悲泣。
凌澈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风化的石像。
骏马的嘶鸣、山谷的风声、远处隐约的兽吼……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他眼前只有那片刚刚吞噬了他朋友的、新鲜而狰狞的乱石堆。
那巨石砸碎的,何止是傅忠的血肉之躯?它砸碎的,是傅忠被“忠孝”二字碾磨得支离破碎的灵魂!
他用最惨烈、最纯粹的方式,偿还了生养之恩,也保全了朋友之义,更守住了自己心中那点不容玷污的清明!
时间失去了意义。
凌澈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那片乱石,看着那被彻底封死的死亡峡谷。
暮色不知何时悄然弥漫,将山野染成一片悲凉的暗金色,也为他孤寂的身影镀上一层沉重的哀伤。
“傅兄……” 良久,一声低沉沙哑、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呼唤,终于打破了死寂。
那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无边无际的痛惜与沉重的敬意。
“……你这傻子……”
他缓缓拽过缰绳,调转马头。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那片新坟般的乱石堆上,仿佛一个无言的告别。
晚风带着山间的凉意,吹动他的衣袍,也送来他低沉如诉、字字泣血的吟哦,在空旷死寂的山林间幽幽回荡,仿佛有无数的英魂在无声应和:
“引君入彀非本意, (引你入局非我本心)
绝路方知孝义摧。 (绝路之上方知忠孝如刀将我摧)
忠字如刀孝似狱, (忠字是刀啊孝字是狱)
血溅黄沙……谢故人!” (唯以热血黄沙……赠与故人!)
……
观礼台前,气氛凝重。
边上的太监己催促数次,朱元璋却紧拧眉头,焦灼地望向山林深处——凌澈迟迟未归!
傅友德更是如坐针毡,目光死死锁住那条出山的小径。
终于,远处传来孤寂的马蹄声。
所有人,连同朱元璋,都不由自主地伸长脖子望去。
当凌澈孤身一人、满身暮色地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傅友德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踉跄着冲出队列,声音嘶哑颤抖:
“勇国公!我儿呢?!傅忠何在?!”
凌澈望着眼前这位昔日对自己颇有照拂的老将,想起傅忠临死前那哀切的恳求,深深叹了口气,声音沉重如铁:
“傅兄……不愿做那忠义难全之人。凌某惟愿将军……能弃权势攀附之心,守本心一份清明!”
“噗通”一声,傅友德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在地。
他愣愣地望着那片吞噬了他儿子的山林方向,两行浑浊的老泪汹涌而出,捶胸顿足,发出野兽般的悲鸣:
“我错了……我儿忠义……我儿忠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