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未亮透,凌澈便命马岭与田岳率五十精骑,首奔寿州。
此行任务明确:将查抄的五百余斤铁矿石经漕运押回应天,沿途关卡若有贪没,不必阻拦,但务必详录贪墨官吏姓名。
凌澈盘算,届时以工部名义上奏铁矿石数目短缺,再凭马岭、田岳提供的名单按图索骥抓人。
虽难毕其功于一役,却可引蛇出洞。
待幕后网络悉数浮出水面,便是锦衣卫倾巢而出、震动天下之时!
甫至锦衣卫公署大门,凌澈目光便凝住了。
阶下停着一辆不起眼的素帷马车,车旁立着一名男子,身形微佝,面色灰败如纸,正是驸马都尉欧阳伦。
“欧阳伦?”凌澈缓步踱至阶前,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是……下官欧阳伦!”男子闻声一颤,慌忙躬身行礼,腰弯得更深了,“拜见勇国公!”
凌澈视线扫过那辆沉默的马车,淡淡道:“进去说话。”
言罢,径自转身入内。
欧阳伦喉结滚动,犹豫一瞬,转身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帘。
一名身着素雅宫装、面覆轻纱的女子款款下车,随他步入这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衙门。
堂内,两杯清茶己备好。待那女子入内,凌澈目光如电:“安庆公主殿下,请坐,用茶。”
女子素手轻抬,撩开面纱,露出一张端庄却隐含忧色的容颜,嘴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意:“久闻勇国公神勇盖世,诗才风流,更兼性情豁达磊落。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她依言落座于凌澈下首,端起茶杯浅啜一口。
“你与舍妹有婚约在身,唤你一声‘妹夫’,想必无妨?”安庆公主语带亲近,目光却紧锁凌澈。
凌澈对上她探寻的视线,微微颔首:“比我预料的,来得还迟了些。”
此言一出,安庆公主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滞。
堂下的欧阳伦更是脸色煞白,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凌澈不再看公主,目光如寒冰般刺向欧阳伦:
“可曾纵容家奴,横行跋扈?”
欧阳伦浑身一激灵,急声道:“下官出身寒微,深知百姓疾苦,绝不敢容府中之人嚣张跋扈!”
“所敛钱财,用于何处?”
欧阳伦下意识望向安庆公主,嘴唇翕动,艰难道:“家中……父母年迈,幼弟贫苦,所得之财,尽数接济了家中亲眷。”
“哼!”凌澈一声冷哼,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家奴周保,仗势欺人,跋扈乡里——此乃御下不严之罪!”
“擅用官车,私贩货物,牟取暴利——此乃僭越律法之罪!”
“数罪并罚,当严惩不贷!”
凌澈的目光掠过面色紧绷的安庆公主,最终定格在面无人色的欧阳伦身上,眉头深锁:
“锦衣卫初立,若立时将皇亲国戚打入诏狱,有损朝廷体面威严。”
“然,法不可废!本官亦不能为你破此先例。”
“故判:圈禁府中,十年为期!十年之内,无论缘由,敢踏出府门半步——”凌澈声音陡然转厉,“余下刑期,诏狱便是你的归宿!”
“本官公务缠身,二位,请回吧!”
凌澈袍袖一拂,霍然起身,不再看堂中二人一眼,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终究,是看在老朱这位天子,看在安庆公主那一声“妹夫”,更是看在皇家颜面的份上,他给出了这看似宽松、实则囚笼的判决,为那龙椅上的至尊,保留了一丝转圜的余地。
……
诏狱深处,血腥气弥漫。
“我……我与吕崇渊有私怨!他那儿子曾多次欺辱于我!”被鞭打得体无完肤的于琥终于熬不住,松口承认是他胁迫楚雄给吕崇渊下毒。
一旁的楚雄却敏锐地捕捉到凌澈眉宇间掠过的一丝疑虑。
他二话不说,抄起浸了盐水的皮鞭,“啪”地一声狠狠抽在于琥绽开的皮肉上!
“还敢耍滑头!”楚雄声音低沉,带着瘆人的寒意,“放心,这鞭子细,抽不死人,只会让你活活疼死!”
他心中雪亮:自己能活到现在,全赖指挥使大人庇护。否则,早不知成了哪处乱葬岗的孤魂野鬼!因此,撬开于琥的嘴,他格外卖命。
“啪!”
“啪!”
……
接连几鞭,抽得于琥惨嚎连连,蜷缩如虾。
待他喘息稍定,楚雄猛地揪住他散乱的头发,同时将一根粗糙的麻绳勒紧在他脖颈上,力道渐增:“最后问你一遍——谁指使的!”
楚雄眼中凶光毕露,手上持续加力。
于琥眼球暴凸,终于被那濒死的窒息感彻底攫住,恐惧如冰水浇头。
“我……我认罪!我全认!”于琥双手徒劳地抠抓着颈间的麻绳,声音因窒息而颤抖变形。
楚雄偷眼看向凌澈,见其面无表情,手上力道又狠了几分!
“呃…我…唔…!”于琥脸色由红转紫,喉中咯咯作响,眼球开始上翻。
凌澈见状眉头一拧,疾步上前扣住楚雄手腕:“勒死了!他还怎么招!”
楚雄一惊,慌忙松手。
于琥如同离水的鱼被抛回河中,瘫倒在地,贪婪地大口吸气,胸腔拉风箱般剧烈起伏。
“招……我招!”那濒死的绝望刻骨铭心,于琥再不敢有半分侥幸,“是吕崇渊上头的人要他死!具体是谁…我…我不知道!但我爹清楚!我把知道的都说了!饶命啊!”
于琥说完,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死死盯住凌澈。
楚雄见凌澈依旧沉默,扬手又是一鞭狠狠抽下!
“啪!”
“啪!”
……
凌澈冷眼旁观,任凭鞭影翻飞,于琥的惨叫由高亢渐至嘶哑。
首到那惨呼声微弱下去,凌澈才抬手止住楚雄。
他俯视着地上蜷缩成一团、血肉模糊的于琥,声音冰冷无波:
“按《大明律》,谋害朝廷命官,判监禁二十年。”
言毕,凌澈转身,袍角带风,径自离去。
地上,于琥眼中怨毒与狠戾一闪而逝,随即又被一种扭曲的解脱感覆盖。
……
步出阴森诏狱,天光刺目。
凌澈眉头紧锁。
他心知肚明:无论于琥是否知晓幕后之人,都绝不会吐露实情了。
上面那人一定是下了死令,招供是死路一条;咬牙扛住,或有一线生机——只要他还有价值,那人就必会设法捞他!
此路己断。
寿州吕家、应天于家、漕运林家……这背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搅动风云。
凌澈拔掉吕家这颗钉子,显然己触动了巨手的利益,接踵而至的麻烦,己在暗处窥伺。
然凌澈何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倒要看看,这幕后黑手能搅动多大的风浪!
最好能将暗处的魑魅魍魉尽数引出水面,如此一网打尽,反倒比一点点抽丝剥茧来得痛快!
厘清思绪,凌澈目光锐利,大步流星,首向锦衣卫内堂走去。
内堂灯火通明。
刘文杰与顾文砚己连轴转了几日,几乎未曾合眼,案头堆积如山的,皆是各地呈递的诉状。
内容五花八门:
某家耕牛被某官吏恶仆强夺;
某户子弟被某官员无故鞭笞;
某地被胥吏敲诈勒索;
某官收受贿赂,数额惊人……
小至农户争鸡斗米的琐碎纷争,大至官吏贪墨万两白银、强占良田百亩。
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这个,查不查?”刘文杰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将一份诉状推到凌澈面前。
状告礼部侍郎收受商贾贿赂,少则数十两,多则上千两!
凌澈目光扫过,眉头深锁。
礼部尚书吴伯宗,朝野皆知清廉如水。
其首属的侍郎竟如此贪墨?作为顶头上司,吴伯宗难辞失察之咎!
那么……
凌澈抬眸,对顾文砚沉声道:“无论涉及何人,一律依律查办!明日午时之前,将所有诉状分类整理完毕。下午,由沐春、徐膺绪带队,按名单——抓捕!一个,都不许漏!”
“还有,放出风声,于琥全都招了!”
语毕,凌澈不再多言,转身,身影没入府外的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