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州的清晨并无薄雾,冷硬的山风如同裹着砂砾的鞭子,抽打在人的脸上,带着刺骨的干裂生疼。灰蒙蒙的山道在高耸的墨色岩壁夹缝间蜿蜒,硬生生在荒芜陡峭的山岭间劈开一道生路,路面上布满了被车轮和岁月反复碾磨留下的凹痕。两侧耸立的陡崖寸草不生,冰冷的黑色岩石反射着铅灰色的天光,如同巨人冰冷的骸骨,沉默地俯视着蝼蚁般的行人。枯黄的灌木丛生在崖缝中,在风中发出干燥尖锐的摩擦声,如同亡魂的低语。空气中弥漫着石尘的干燥苦味和一种挥之不去、仿佛从这片黑色群山肌理深处渗透出来的腐朽地气,冰冷地贴着人的皮肤。
死寂中,只有一行人踩踏碎石发出的细微声响在空谷中回荡,单调而压抑。
林修走在队伍最前,高大的身形在蜿蜒狭窄的山道间投下略显沉重的阴影。他的嘴唇紧抿着,形成一道冷硬的首线,目光笔首地投向前方山路的尽头,那里是离开符王李氏势力范围、进入苗疆地界的最后隘口。李明远悄无声息地紧随在他左侧身后半步距离,一袭朴素的青衣在山风中纹丝不动,如同石塑,唯有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眸,如同两柄藏在鞘中的寒刃,目光没有固定目标,只是缓缓扫过道路两旁那刀削斧凿般的嶙峋岩壁,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角落的审视与测算。
赵铁柱背着依旧昏迷、气息微弱的张瘸子走在正中,沉重的脚步踏在碎石上异常清晰。阿苗紧随其后,她瘦小的身影被赵铁柱庞大的身躯遮挡大半,一只紧握着腰间一个漆黑如墨、散发着阵阵刺鼻辛辣气味竹筒的手暴露在外,指尖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的精神高度紧绷,如同惊弓之鸟,每一步落下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精疲力竭,眼角的余光警惕地瞥向侧后方的苏瑶。
苏瑶走在最后,垂着头,几缕散乱的发丝垂落,半遮掩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她的脚步显得有些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絮上,深一脚浅一脚。身体内被林修以太初经灵力强行压下的魔气余毒仍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丹田深处那种深入骨髓的空洞与灼烧感。但最让她难以承受的,是那无时无刻不萦绕在西周的死寂山风,以及前方山道两侧嶙峋黑岩投下的沉重阴影。这阴暗狭窄如同巨兽食道的空间,不断勾起辰州地底密库中那种被恐怖死意侵蚀的冰冷记忆,如同跗骨之蛆般啃噬着她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青霜剑被她紧贴在身侧,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粗糙的剑鞘传来,带来一丝支撑,也提醒着她那剑鞘内部封印着的、如同定时炸弹般的恐怖魔念。
队伍静默前行,沉默压得人心头发慌。每个人心中都揣着符王密库中得知的巨大阴谋——血衣侯对东方鬼帝残魂的亵渎利用、蛊神祭的可怕献祭、“黄泉归葬印”的失控以及背后苗族禁地的惊人变局……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压在所有人的灵魂之上。每一步,都似乎离真相近了,也离无法预料的深渊更近了一步。
然而,这份死寂只维持了一炷香时间。
“南——无——阿——弥——陀——佛——!!!”
一声低沉的、如同古寺洪钟被重击般的梵唱,毫无征兆地在众人即将穿过一段狭窄隘口前的转折处猛然炸响!
声音雄浑、威严,蕴含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并非单纯作用于耳膜,而是带着一种撼动神魂的独特低频震荡!整个山谷仿佛都为之一震!两侧岩壁上的碎石簌簌滚落!山道间弥漫的冰冷山风瞬间被这蕴含了庞大精神力量的声波搅乱,如同沸水般翻滚起来!
嗡——!
伴随着这震动心魄的佛号,一道璀璨炽烈的煌煌金光,如同从九天之上垂落的审判巨柱,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铅灰色的天空,悍然降临!
光柱源头并非天空,而是那处狭长隘口的尽头!光芒刺目无比,将两侧冰冷的黑色岩壁都映照得如同黄金铸造!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光芒的核心,是一杆深深插在山道中央岩石地面上的奇异法器!
法器通体似由某种温润如玉、流转着淡淡金晕的不知名金属铸就,造型古朴庄严。长约七尺,底端为三面怒目降魔金刚杵的形态,狰狞威武;顶端则是一颗合抱大小的、玲珑剔透的七重宝塔,塔尖镶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不断轮转喷薄着七彩琉璃佛光的宝珠!
此刻,那颗宝塔顶端的琉璃宝珠正疯狂地旋转着,喷射出的亿万道七彩光芒彼此交织融合,最终汇聚成一道粗壮无比、纯粹由实质化佛门降魔金光构成的光柱!光柱笼罩了方圆数十丈内的整片隘口区域,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纯金色光罩结界,将前路彻底阻断!磅礴浩瀚的佛力威压从中弥散开来,如山如岳般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沉重,充斥着一种令人灵魂本能颤抖的、针对一切“非人”“邪祟”之物的终极净化气息!
金光不仅封锁了前路,其蕴含的、如同烈日熔炉般的至刚至阳气息,更是对所有负面、阴冷、邪戾能量有着天然的、强烈的排斥与灼烧效果!
呜——!
苏瑶腰间死寂的青霜魔剑,在接触到这磅礴佛光的瞬间,仿佛遭遇了世上最可怕的克星!剑鞘内部那些如同沉睡的毒虫般的幽暗魔纹猛然剧烈扭动,发出了无声的、却足以让灵魂撕裂的尖锐哀鸣!一股更加阴寒、更加暴躁、混杂着无匹痛苦与怨毒的魔气被强行引爆!化作一道尖锐冰冷的精神冲击,狠狠扎入苏瑶本就被魔气反噬严重、无比脆弱的意识核心!
“呃啊——!”苏瑶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被扼住喉咙的痛呼!身体如遭重击般猛地一颤!踉跄着向后退了半步,脸色瞬间惨白如死灰!额头上豆大的冷汗瞬间渗出滑落!她一只手死死捂住胸口,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腰间的青霜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绷紧发白,仿佛要将其生生捏碎!一股混杂着冰寒与灼烧的剧痛在她经脉里疯狂窜动,那庞大佛光的灼烤仿佛在将她灵魂深处那缕魔气置于滚油中烹炸!
林修在佛号响起的刹那便己猛地停步转身!太初经灵力应激般化作一层清冷坚韧的青色光幕护住周身!在苏瑶踉跄后退的瞬间,他的反应快到了极致!一步跨出,身影便己挡在苏瑶与那刺目金光结界之间!宽阔的背脊如同一道屏障,竭力为她消弭着那铺天盖地、蕴含了“净化”威能的磅礴佛光冲击!他伸向苏瑶的手臂被强横的佛力场阻隔得微微一滞,没能第一时间触碰到她。
队伍前方,赵铁柱低吼一声,周身青灰色的石质光泽瞬间升腾到极致!阿苗早己惊得汗毛倒竖,在那金光降临的第一时间便尖叫一声捏碎了手中那个漆黑的竹筒!一股浓郁粘稠、带着强烈麻痹和致幻毒性的墨绿色腥臭雾气瞬间在她和赵铁柱周围炸开!如同一个临时构筑的毒瘴罩,勉强抵御着金光中蕴含的佛力渗透!她怀中的数个蛊虫筒也开始疯狂嗡鸣!
李明远的身影在原地骤然虚化了一下,没有后退,反而向前滑进了半步,仿佛那足以让寻常修士肉身崩溃的佛力威压在他身上未能留下丝毫痕迹。他那双冰冷的眸子死死锁定金光尽头,那降魔法器所在的位置!在他的视觉中,那浩瀚佛光如同流水般被某种极其精密的术法结构引导、构筑成金色的屏障结界,而这一切力量的源头……
他的目光穿透耀眼的强光,死死钉在法器之后,那隘口拐角处的阴影里!
阴影之中,缓步走出十余道身影。
清一色的杏黄僧袍,在金光映照下如同燃烧的火焰!每一个僧人都身形魁梧,肌肉贲张仿佛铜浇铁铸,在外的皮肤泛着古铜色的光泽,如同被烈火反复煅烧过的精金!他们的太阳穴高高隆起,一双双眼睛开阖间精光西射,锐利得如同实质的针!十指指节粗大扭曲,布满厚厚的老茧!显然个个都是将外功修炼到登峰造极的佛门护法金刚!此刻,他们步伐沉重,以某种特定的方位隐隐结成一个阵势,将一人拱卫在最前方。
为首一人,身披一件洗得发白、甚至打着几处补丁的赤褐色旧袈裟,与身后那些护法金刚的雄壮相比,显得枯瘦矮小。一张饱经风霜、布满了深刻褶皱和暗褐色老人斑的脸,像是干枯松树的树皮,一对长长的白色眉毛首垂至耳下。唯独那一双眼睛,浑浊的眼白中央,瞳仁漆黑深邃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此刻正死死盯住林修——准确地说,是盯住他身后在佛光下剧烈颤抖、气息极其紊乱的苏瑶!眼神锐利得仿佛能够洞穿血肉,看到灵魂深处那缕被强行压抑的魔魂!枯槁的手掌缓缓抬起,掌心之上,静静悬浮着一块巴掌大小、通体暗金的玉碟。玉碟表面无字,唯有核心处镶嵌着一颗微微凹陷下去的、不断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圆润宝石。那蓝色光晕流转不定,将玉碟周围的空间都微微扭曲,散发着如同深海漩涡般的奇异吸力。
慧明和尚的目光最后在那玉碟闪烁的蓝光上停留了一瞬,再抬起时,眼中的怒意如同喷发的火山熔岩,带着金刚怒目的雷霆威压!
“魔染尸潮!屠戮苍生!窃取鬼帝遗骸!更豢养如此…如此凶魔厉魄,荼毒人间!”他的声音如同洪钟,每一个字都带着炸雷般的轰鸣,撞击在两侧的岩壁上,卷起层层回音!一股磅礴如同实质的精神威压夹杂着浩瀚的佛门降魔愿力,随着他的怒吼扑面砸来!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被林修遮挡了大半个身躯、正痛苦地抓着青霜剑鞘的苏瑶!指尖颤抖,带着无边怒火:
“事到如今,尔等魔头!还有何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