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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面片风卷残云般见了底。李艳芳捧着那只空碗，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细细地、一点一点地舔舐着碗壁上残留的最后一点汤汁和油花，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琼浆玉露，一丝一毫都舍不得浪费。末了，她恋恋不舍地把碗放下，小肚子微微鼓起了一点，蜡黄的脸上也终于透出一丝活泛的血色。她抬起袖子擦了擦油乎乎的嘴，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羞赧，小声嗫嚅：“……谢谢婶子，谢谢哥哥……俺……俺不饿了……”
小七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想起铁蛋兄弟在山里干活时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再看看眼前这个饿得脱了形、一碗面片就能让她眼睛亮起来的小姑娘，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他转头对娘说：“娘，再煮十个鸡蛋，找她能穿的衣服和鞋，一会儿让艳芳妹子带回去。”娘说。小七，这孩子应该也就七八岁吧，咱家，也没有她能穿的啊。话音刚落娘一拍手，有了，你大娘家小燕子能有这孩子能穿的，刚说完顿时泄气了，这年头，小燕子衣服估计早被你大娘的娘家人要走了。
笔记本摊在膝盖上，笔尖悬着，却迟迟落不下去。眼前那粗瓷空碗，碗底被舔得溜光水滑，锃亮得能照见人影儿，李艳芳那狼吞虎咽的模样，像烙铁似的烫在他心窝子上。小丫头片子，饿成啥样了，一碗面片汤两个鸡蛋，竟成了天大的稀罕事。
“没事儿，娘，”“等铁蛋回来一块儿说吧。”
娘李桂芝心领神会，应了一声“哎”，便拉着李艳芳往后院洗洗去了。看到洗完之后跟在娘身后转悠的李艳芳，那破旧的褂子还在身上晃荡，可小脸儿洗净了，露出点清秀的底色，头发也顺溜了些，总算有了点人模样。小七的目光追着那一小团背影，心里那点沉甸甸的滋味儿，说不出是啥。
他定了定神，刚想把心思拽回那密密麻麻的计划本上，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铁蛋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脑门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子，一身短褂。他眼神像探照灯似的，刚进门就西下里撒嘛，眉头拧着个疙瘩——妹妹呢？不是说妹妹来了吗？人呢？
小七看他那着急样儿，心里了然，冲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下巴颏点了点旁边的石墩：“坐，铁蛋，喘口气儿。”
铁蛋依言坐下，屁股刚挨着石头，眼神又忍不住往屋里屋外瞟，嘴唇动了动，想问又憋了回去。小七把笔往本子上一搁，开口问道：“铁蛋，明宇和柱子这趟出去，淘换回点啥东西没？你那份都分着啥了？”
铁蛋抹了把汗，声音闷闷的：“唉，别提了，小七。这年月，有钱有票都白搭！粮站那队排的，能从街头甩到街尾！就在国营商店扯了点布，估摸着够给家里几个小的缝补缝补。哦，还有一小包白糖，一包盐，金贵着呢。粮食……毛都没捞着一根！”他叹了口气，那失望劲儿，沉甸甸地压在肩膀上。
小七听着，脸上没啥波澜，拍了拍铁蛋的肩膀：“行，知道了。别愁，跟我来。”他领着铁蛋走进自己那屋，指着墙角摞着的袋子，“扛上这个，20斤白面。还有那袋，50斤玉米面。一只兔子，一只野鸡。一会儿你带着艳芳妹子回去，骑上‘闪电’，稳当点。”
铁蛋看着那鼓囊囊的面袋子，又看了看野鸡和兔子眼珠子都首了，嘴巴张了张，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半晌才挤出几个字：“小七……这……这太……谢谢你！”那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
小七用力捶了他肩膀一下，力道不轻，却透着亲昵：“说啥外道话！咱们这一个小队，就是一根藤上的瓜，得抱团取暖！集体进步，家里人更要顾好！你娘拉扯你们不容易，艳芳那丫头……我看着心疼。以后咱兄弟之间，甭提这个‘谢’字！”他顿了顿，语气温和了些，“我听西哥回来说了，你晚上练功练得狠，守夜也尽心，对着树桩子都能比划半宿。可铁蛋，劲儿得用在刀刃上。晚上守夜，首要的是精神头儿，是警惕！把木屋守得铁桶一样，那才是你的正经活儿。晚上瞎练，分了心可不成，白天还咋干活？得学会张弛有度，明白不？”
铁蛋重重点头，脸膛微红，眼神却亮堂起来：“嗯！小七，我记住了！下回一定注意，把木屋守好，不分心！”
正说着话，后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娘李桂芝领着焕然一新的李艳芳走了过来。这一拾掇可不得了，小丫头虽然还穿着那身破旧衣裳，可小脸儿洗得白净，头发也梳理整齐了，湿漉漉的眼睛里少了些惊惶，多了点怯生生的光亮。她一眼就瞧见了石墩上的铁蛋，眼睛“唰”地一下亮了，像黑夜里点着了的小油灯，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哥！”，就像只归巢的小雀儿，一头扑进了铁蛋怀里。
铁蛋那高大的身子猛地一颤，张开双臂紧紧搂住妹妹，下巴抵在她洗得清清爽爽的小脑袋上，眼眶瞬间就红了，像染了胭脂。他没说啥，只是手臂收得紧紧的，仿佛要把这些日子妹妹受的苦、挨的饿都勒进自己骨头里。兄妹俩就那么抱着，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和铁蛋粗重的呼吸。半晌，才听见铁蛋哑着嗓子问：“家里……娘还好不？几个小的……都咋样？有……有吃的没？”李艳芳的小脑袋在他怀里蹭着，声音细细地回应着。
好一会儿，铁蛋才松开妹妹，小心翼翼地把那两袋沉甸甸的粮食和装野鸡兔子的袋子绑在“闪电”背上，又摸了摸帆布包里，是婶子给装的鸡蛋。又把妹妹扶上闪电前头坐稳。他转向小七，眼神里有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小七，我走了。安顿好家里，立马就回来！”
小七站在院门口，挥挥手：“甭急，把家里安顿妥帖了是正经。路上当心！”
闪电“哒哒”地驮着兄妹俩走远了，土路上扬起细细的烟尘。小七还倚着门框没动，山风把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送了过来，是李艳芳那带着点雀跃、又有点不安的小嗓音：
“哥……刚才在婶子家，婶子给我煮了好大一碗面片儿！雪白雪白的！里头还卧了两个鸡蛋呢！可香可香了！上次玉米面是明宇哥给带回来的，我是第一次吃没有和麸皮掺和一起的纯玉米面，那时候我就老开心了，这回我可是吃过面了，大哥真是面。那是面唉。我都……都吃光啦！”声音顿了一下，带着点困惑和不好意思，“可是……哥，婶子和那个哥哥……他们都没让我干活！我就……就把东西吃了……”
那稚嫩又认真的话语，像根羽毛，轻轻搔在小七的心尖上。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摇摇头，收回那双能听见兄妹二人渐行渐远的耳朵。心里头那股沉甸甸的劲儿，被这童言稚语冲淡了不少，却又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和酸楚。他转身走回老榆树下，重新拿起那个磨得发亮的笔记本，目光落在自己勾画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玉米”字样上。笔尖悬停着，思绪却像野马一样奔向了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