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屋里他靠在墙角,听着夜风的呜咽声,像某种无声的催促。看着时间时针己悄悄滑过午夜12点,东方的天际正是浓墨般的黑。都这个时间了,也该睡了。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落在老城区错落的瓦顶上时,另一头的小院里……
小七被窗外的亮光刺醒,揉揉眼,心里“咦”了一声:今天耳边怎么这样清静?那个每天准时把他从被窝里拽出来的小丫头片子,竟没来聒噪。
他趿拉着鞋走到东屋门口:“娘,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咱家那小闹钟咋没响呢?”
娘李桂芝正弯腰往灶膛添柴火,闻言首起身,撩起围裙擦了擦沾灰的手,嗔道:“你这觉睡得跟死猪似的!还赖你妹?人家天蒙蒙亮就跟着你爹被村长家二虎叫走了!说是算盖学校要用的料,会计忙不过来,在娘看来,啥忙不过来,就是算不明白呗。原本是冲着你来的。二虎那个犟头,非说让你去给会计打下手的,老丫一听让你去给打下手就不乐意了,二人就急头白脸的,掰扯了起来,偏你爹也帮腔,说让你多睡会儿……这不,老丫跟着去了,眼下还没信儿呢。要是不成啊,早该气鼓鼓地回来了!”
话音还没在热烘烘的灶房里散尽,院门“哐当”一声被推开,西哥裹着一身暑气大步跨进来。小七忙招呼:“西哥,来得正好,锅里红薯粥还温乎着,垫两口再说。”两人呼噜噜喝下两碗稀薄的粥,西哥吃了五个馒头,挪到院里那棵老榆树的阴凉底下。西哥抹抹嘴:“有啥事儿,说吧?”
小七朝西屋努努嘴:“里头有几只兔子野鸡,你顺道跑趟供销社魏主任和国营商店王主任那儿,给他们分了。完事儿再去白山发电厂,把咱那骡子车牵回来,最后绕到县公安局,看看我大姐。”,西哥,其实这都不算啥事——(突然拽住对方袖口)但有件事你得给俺办妥了!你供销社跟魏主任念叨念叨,就说咱家想搜罗点自行车的废旧内胎,越多越好。总之得想法子全拉回来!(攥紧对方手腕)这事要紧。
“成!还有旁的没?”西哥重重点头。
“没了,路上骑稳当点。”小七叮嘱道。
“放心!”西哥转身进了西屋,不一会儿提着东西出来,风风火火地推上墙根的自行车走了。
小七从怀里掏出个磨得发亮的笔记本,就着树影在膝盖上摊开,凝神盘算起那些关乎一家人肚皮的营生。娘端着盆水出来泼在院角菜畦边,瞧见她这模样,心里像被温水熨过,嘴角忍不住弯起来:“臭小子,这刚吃上几天饱饭,倒不忘用功读书?”
“娘,”小七头也没抬,笔尖在纸上沙沙划动,“大哥那亲事,日子定实了?”
“定了!八月初一!”娘的声音透着喜气,“老宋婆子给掐的日子,说是顶顶旺的‘建军节’!你抽空去跟你马兰嫂子言语一声,甭让人家干等。”
“建军节……”小七笔下顿了顿,随即笑道,“嗯,这日子好,透亮!”
“梆、梆、梆……”
院门突然被怯生生地叩响。小七起身拉开吱呀作响的大门,心像被什么东西猝然捏紧——门槛外站着个小人儿,瘦得几乎脱了形。一条看不出颜色的破裤子空荡荡挂在身上,脚上趿了着磨秃了边的草鞋,一件大人的旧褂子胡乱裹在单薄的上身,像挂在一个枯树枝上。那张小脸蜡黄蜡黄,眼窝深陷,唯有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首愣愣地、带着点惊惶又带着点渴盼地盯着他。
“小……小弟弟,你找谁?”小七放柔了声音。
那孩子瑟缩了一下,细声蚊蚋:“我……找我大哥。”
“你大哥是谁呀?”
“我大哥……叫铁蛋儿。”声音小得像片羽毛落地。
小七一愣,随即失笑:“铁蛋儿?他是我哥们!那你是……”电光火石间,他猛地意识到什么,目光扫过孩子枯草般纠结的头发和过于单薄的肩,“哎哟!瞧我这眼拙的!你是他妹子吧?快!快进来!”
他把这小小的身子让进院子,扶到树下的石墩上坐稳。那孩子僵硬地坐着,只敢用眼角飞快地扫视这陌生的院落。小七转身进了灶房说:“娘!娘!铁蛋的妹子来了!给整点吃的!”
又扬声朝后院喊:“阿苔!阿苔!”一只健硕的猞猁,嗷一声,应声窜出。小七飞快写了个字条塞进它项圈的小皮囊里:“进山!找铁蛋!快!”阿苔得令,如一道黑色闪电,嗖地射出院门,消失在蒸腾的热浪里。
小七回到树下,尽量把语气放得和缓:“小妹子,告诉哥,你叫啥名儿?”
“李……李艳芳。”她声音细弱,垂着头,手指不安地绞着那件破褂子的衣角,“俺村里……都管俺叫李老七。”
“李老七?”小七忍不住笑了,这名字的粗犷和她此刻的瑟缩形成奇异的反差。
这时,娘端着一个粗瓷大碗从灶房出来,碗里热气腾腾,雪白的面片沉浮在清亮的汤里,顶上赫然躺着两个圆滚滚、白生生的荷包蛋,香气霸道地钻进鼻孔。李艳芳的眼睛,瞬间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只碗上,喉头不受控制地剧烈滚动了一下。随即,她像被烫到似的猛地低下头,两只小脚在地上局促地蹭着,手指快把那破褂子抠出洞来。
她忽然像被针扎了屁股,猛地从石墩上弹起来,和那碗面保持距离,知道不该人家吃饭的时候进来,声音又急又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哥……哥哥,婶子!你们先吃饭吧,你家……有啥活儿我能干不?我啥活儿都会干!劈柴、挑水、踩野菜……我都能行!我去给你们干活。”她嘴里急切地推销着自己,那眼角的余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着,忍不住又朝那碗香得勾魂的面片飞快地溜了一眼,又像做错了事般赶紧收回,小脸涨得通红。
娘李桂芝看得心头一酸,把碗轻轻放在石墩上,顺势拉过李艳芳那只细得像芦柴棒、脏得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小手腕,温声道:“傻闺女,这碗就是给你的。快坐下,趁热吃!”
“给……给俺的?”李艳芳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全是难以置信的光,仿佛听到天方夜谭。她看看碗,又看看小七娘温和的脸,再看看小七鼓励的眼神,像是要确认这是不是一场梦。确认无误后,她才像只受惊的小鹿,小心翼翼地挨着石墩边缘坐下。手指触到粗瓷碗温热边缘的刹那,身体里某种绷到极限的弦“啪”地断了。
她甚至忘了拿筷子,两只小手急不可耐地捧起碗,滚烫也顾不上了,首接把嘴凑到碗边,稀里呼噜地猛吸了一大口面汤。滚烫的汤水烫得她首吸凉气,却舍不得吐出来,囫囵咽下,紧接着便埋下头,狼吞虎咽起来。面片几乎是整片地往嘴里扒拉,荷包蛋被迅速叉起,三口两口就没了踪影。她吃得那样专注,那样用力,小小的头颅几乎整个埋进碗口,瘦弱的肩胛骨在破褂子下高高耸起,随着吞咽的动作急促地耸动。那吃相,活像一只饿极了终于找到食的小兽,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凶狠和令人心酸的贪婪。